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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62.放歌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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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感受到焦虑与惊惶, 是在六七岁左右的年纪。

    而在那之后,这种情绪便几乎再也没有离开过蔺吹弦的心底。

    为何我总是在犯错, 总是在、永远也在。她无数次地念着这句话,从最初幼稚懵懂的年纪,最终迷茫且不可避免地长大。

    第一次的幼稚拖累了师姐,而后的忽视与过失让师父陷入孤立无援, 最终又因为无能无策而连累了小师妹。

    蔺吹弦每每闭上眼时,甚至弄不明白这些年来自己做成了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如今走到这一步, 再回过头去看过去那十余年,蔺吹弦总觉得自己仿佛是竹篮打水, 借着护佑人的名号奋力挣扎, 却最终连元家一砖一瓦都碰不到。师父救不了,师妹也救不了。

    如此, 反观她做过的错事, 却是数不胜数。

    卫忧已的眼神从面前一闪而过,蔺吹弦很快垂下眼睫, 下意识选择了忘却。

    “漪儿,我说这些并不是为让你自责。”

    江心亭看出了蔺吹弦的迷茫失措,一时也意识到了自己方才所言必然触及了她心弦。

    念及此, 她不由得又幽幽叹了口气, 轻轻摸了摸蔺吹弦脸颊。

    “往者不可谏, 漪儿, 我并不是在责难你。”

    “可师姐是怪我的。”蔺吹弦被她这样一抚, 难得也显露出了数年都未曾再有过的稚嫩一面, 心下糟乱间便下意识闷闷地接道“不是么”

    “是啊,我怪你小看了我,也怪说好了师门内互相照料,你却将什么事情都担在自己身上。”江心亭难得见到她这幅模样,一时十余年未见的微弱生疏也悉都在这一刻消散。

    眼前蔺吹弦就伏在她膝头,两人裙衫相接间,江心亭垂眸便能见到蔺吹弦泪痕未干、湿润粘连的睫毛。

    这一幕生疏却自然,令江心亭依稀只感到眼前这个面容依旧的师妹,便仍旧还是许多年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妹妹。

    “甚至还让栩儿不明不白地来帮我们担。”江心亭捏了捏她脸颊“你同栩儿,道过歉了没有”

    “嗯。”提起裴真意,蔺吹弦便是一阵心虚。

    这十余年来,不论如何最可怜而无辜、平白无故遭了罪的,便是这小师妹。

    江心亭看着她的面色摇了摇头,莞尔道“我知道,栩儿必定也是同你连成了一气。你们两个当真是将我当猴儿来耍。我知栩儿素来不擅欺瞒,今日晚间我便观她面色不对,偏生你还同她一道一攻一守地哄我,真以为我是好骗”

    蔺吹弦的脸更红了,讷讷喊了声师姐,却又不知道辩些什么好。

    一时两个人一坐一伏,低声私语,貌极亲切。

    灯烛微摇,两人谁也没有想过要去拨一拨那越发黯淡了的烛火,这便令隔了一道屏风的吴云一更加看不清那一隔之外的场景。

    如此,她只好拚了命竖起耳朵,却居然还是连江心亭说的一个字也听不清。

    不知为何,往日里不论江心亭声音有多轻,她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但唯独今日这一晚,她听得真切的,不过江心亭喊出的那几声“师妹”。

    但好在蔺吹弦所言所语,她还是能够辨得清晰。

    正暗自纳闷着,吴云一便感到有道视线正若有若无透过了屏风,往这处看来。她下意识抬眸去迎时,便了江心亭正抱着蔺吹弦,若有所思地看着这边。

    这一眼将吴云一惊得出了一身冷汗,挺直了腰背往后靠了靠。

    “这些年苦了你,也苦了栩儿,去同这样一户不仁之人纠缠。”江心亭轻飘飘错开视线后,轻轻抚着蔺吹弦肩头,只续道“元家本便不是什么好人家,若是定要论个是非,那么要怪便也只能怪咱们师门祖上认人不淑,同元家祖上生了干系。”

    江心亭声音极柔,诚然是满怀了安抚意味。但蔺吹弦静默片刻后,终于还是想起来了要问。

    “师姐,漪儿还有一惑,望知其详。”

    “嗯”江心亭温声应道“何事”

    “师姐究竟是如何得知当年之事”蔺吹弦即便对今夜这样的场面始终有着预感,此刻却也还是忍不住发问“师姐在外,还有耳目么”

    耳目一词未免显得人太过神通广大,江心亭轻笑一声“这耳目一词,可当真是冒犯了。”

    “你可知道,师父有一知交旧友”江心亭这样问着,笑意也渐渐敛了下去,神色归于浅淡肃然,只有声调仍旧是温软“是蓬莱南家后人。”

    蔺吹弦闻言微怔。南家这二字,蔺吹弦身为画者自然是身为熟谙,但她素来对师父的前尘故事并没有那样熟悉,也就一时不可确认。

    南家书画世家,自前朝到如今已有数百年,世世代代皆有造诣、负盛名,唯独一点便是皆尤其忠于前朝天子一脉,不肯低头为今日堂上帝王落一笔一墨。

    如此,本朝方开国建业之时,南家便与朝廷闹得甚为不欢,但形势在此,不论是朝廷还是南家,却又都动彼此不得,由此南家便挥手离开了中原朝京,自此百余年皆偏居于海上蓬莱,再未回过中原大地。

    然纵身居蓬莱,南家子子孙孙却仍旧出类拔萃、百世皆兴,数代过去更是风格渐与中原画者迥异,南家笔法诡谲一如世外仙人,这便是“南家仙客”一称的由来。

    蔺吹弦向来知道师父虽从不带任何外人入山作客,却常年喜欢到山外去以画会友,同那些她所不知道的前辈互相交流切磋。

    而她仔细想来,朝中今日名号正响的那位南家大手,倒确确实实是年纪同师父出入不大。

    她这样想着,便试探性发了问,道“可是那位,南逢前辈”

    果不其然,江心亭便点了头“正是。”

    “南奚两家,自前朝起便是无间世交。倒是这百余年来,才渐渐生疏。”江心亭垂眸轻道“但师父同南前辈,却是自小的交情。我记得师父同我说过,她最喜欢的地方,便是蓬莱。幼年到过许多次,年长后也常常去往。”

    “”蔺吹弦闻言微微讶异,却又并未说什么。

    江心亭所述的这些往事都为蔺吹弦所不知,她只知自己其实素来除却师徒本分之外,对于师父并不了解,但平心而论,她自然也是自心底里万分敬爱且向往奚抱云。

    于是这些前尘故事,她也听得十分用心。

    “师父从前,自然同南前辈是常常有联系。”江心亭言至此,微微叹了口气“但自那年之后,师父却无端不再与蓬莱联络。南前辈自然起了疑心,也隐隐忧虑。”

    “第一次收到蓬莱的信,便是师父落入川息的第一年。”

    “那一年我亦不知师父为何忽然同山中断了联系,竟至于一封书信都不寄回。那一次收到南前辈来书,我也只能回一句不知,思量复思量,亦只能写道来日若家师回堂,必速书告君,再添一句勿忧。但论其根本,当时便连我自己都是始终隐约在担忧。”

    “我不如师父开阔豁达,心中放不下往事,便始终恐惧着山外人间,更何况山内还有我们的小栩儿,若留她一人,我无论如何都难以心安。”江心亭微微阖上眼眸,掩

    去那一线疲惫,继而轻声道“于是我纵使煎熬彷徨,却总也迈不出出山那一步。”

    “辗转反侧之下,我终将忧思流入书信,为南前辈知晓。”

    蔺吹弦闻言渐渐也有了猜想,微微叹出一口气。

    “南前辈自此离开蓬莱,重入中原。”

    江心亭垂着眼睫,柔声问道“这下漪儿总该明白了罢”

    蔺吹弦抿着唇,默默点了点头。

    “不过纵使南前辈多方打听,许多事待我知晓时,也都已经为时过晚。”江心亭心下忧思渐生,一时语调又渐渐染上哀戚。

    “我知道师父是为人所害,知道了元家那肮脏底细,亦知道了你同栩儿在外境况如何,但归根到底,我却一人彷徨又忧虑,被这一方藩篱所困,无作无为。”

    蔺吹弦微微仰头看着她,一时夜月已斜,烛火又极黯,以至于她竟看不清同她相隔咫尺之人的神情。

    比起责怪我,师姐或许更加责怪自己。

    蔺吹弦极力想要看清江心亭此刻神色,一时这样想着,几乎是立刻心下便涌起一阵细弱的疼来。

    某个根深蒂固、牢牢烙入心底的之执念,便在一刻间隐隐作祟。这一世她最不想又不愿看见的,便是江心亭受苦。

    于是她很快伸手回握住江心亭指节,切切说道“师姐,是我做得不够好,师姐不要难过好不好”

    一时夜意沉浓,叶动无声。江心亭闻言,却只是抬起眼朝她笑,并不言语。

    今夜促膝之谈重在何处,或许蔺吹弦到此刻都还一无所知。但江心亭心下却万分清楚。

    她知道年幼那一场劫难留给蔺吹弦的心结有多深不可断,也知道这些年蔺吹弦对她表示出超乎寻常的执念又是因为何事。

    但没有谁该为谁绑一辈子,更没有谁该是谁一生一世的执念。

    于是她在这十余年后的重逢之时,她便只想要亲手解开那心结、想要抹去那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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