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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3章 祸起萧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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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由之一番话还没说完,陆方晓犹如业已身死,一魂已往家乡而去。陆府大院不同以往,高墙外从到晚冷冷清清不见了车马喧哗。

    那一天酒鬼杨讨了个没趣生气走了,留下“生死冤家”四个字让一屋子人陷入尴尬境地,谁也不知怎么开口。当天晚上淡云遮月思远堂静谧无声。头进院子都是下人住的,劳累一天全都乏了,念着还要早起,等到黑天一个个打着呵欠上床,不大功夫都入了梦乡。小芳桃贴身伺候大奶奶,主人院里单有她的睡处,天色已晚夏翠也歇了想来不会再有差遣,芳桃闲下来也没有睡意,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正房廊下。樊伯人老觉也少往往过了夜半子时才肯休息,这会儿院子里只有他的窗户透出亮光。芳桃见怪不怪早就习惯了,鬼使神差一样盯着大少爷门口发呆,里面黑灯瞎火,没有半点鼾声,想必也睡不着了。从记事起她就觉得酒鬼爷爷很亲,见多识广学问大又从不欺人,既然认定大少爷同少奶奶是一对鸳鸯肯定自有道理。小芳桃十六七岁年纪初晓风情,“生死冤家”四个字难下心头,不免一阵阵胡思乱想,将来什么人会对自己情意绵绵呢?思过来想过去羞得脸上发烧,她不知道在思远堂里还有一个女人无法安眠。

    阿良白天与贤志玩得尽兴,小小年纪早就乏了,这会儿已近夜半时分睡得别提有多香了,王婉兮披衣下床来到外间慢慢坐下,思绪万千,整个晚上都无法摆脱脑海中哪个人的身影。

    自从贤卿去后她从没有亲近过男人,不知怎么竟会如此在乎他,眼见得命悬一线危在旦夕,哪管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毫不犹豫就趴到身上,一口接一口连毒带血都吸了出来,像疯了一样舍了自己救他命,飞马闯军营

    朦胧中王婉兮仿佛又置身阿兴店里品茗论茶,那一天原不过是敷衍应付,天晓得怎么会直勾勾眼神碰到了一起,心里一慌窘得不行

    从那一刻起不知不觉间同他呆在一起就觉得高兴,有时见不到人还不由得怅然若失,难道这就是酒鬼杨说的“生死冤家”吗?王婉兮只觉得脸上微微发烧,好像心头有些话理不清也说不清,呆呆地望着窗外。广寒宫薄云缭绕,月光淡淡透过窗棂映进来,眼前影影绰绰辨不分明。王婉兮抖着手点亮汽灯,默默思量一会儿展开案头宣纸,从笔架上摘下一管狼毫,顷刻间千言万语在心头涌动,情不自禁笔走龙蛇,四句行书一气呵成:

    “绣江巧遇人初见,

    直面双眸各自羞。

    十里坡前非汝意,

    缘何夜上妾心头。”

    王婉兮扔下笔,默默地把宣纸轻轻抚平,看了又看,终于慢慢把它撕成两半,凑近灯火想把它烧去,这首绝句道尽了这个女人隐秘的心声,她想让那个人知道又怕他知道,“他毕竟是贤卿的舅舅啊”王婉兮惨然一笑,终究无力地撒手把它留在了案头。白天婆婆勉强一笑,还有那句“这不可能”,深深地刻在她脑海里,心里如同翻江倒海一般直到现在还无法平静,王婉兮站起身轻轻地抚摩着手能触到的每一样东西,前些天婆婆曾经笑着说,以后这里就是她与阿良的了,那一刻她心里是多么温暖。

    “是啊,这里永远是我的家”王婉兮默默地自言自语,细细打量着房间里的一切,好像生怕哪一天会忘了,她已经决定离开这里,也许今生今世再也不会回来。不知过了多久王婉兮毅然步出房门,径直向后院走去。夜深沉月光似水,淡淡光辉洒满宁静的小院。王婉兮才走到廊下,樊田的门静悄悄地开了:“进来吧。”老人平静地说。

    两个人对面而坐,相向无言,王婉兮知道樊伯是在等着自己先开口。

    她迟疑了一下说道:“樊伯,我打算走了。”

    “去哪儿。”

    “广州。我的生日就是母亲的忌日,家父过世后同她葬在一起,每年清明我都去探望的,今年因为立嗣的事耽误了。”

    “是这样啊,想什么时候动身?”

    “打算明早天一放亮就上路。”

    “我明白了。”樊田暗暗叹了一口气,停了片刻,问道:“来不及向你婆婆道别,也不同‘他’说一声吗?”

    “我留了几个字,想麻烦樊伯转交他。”说着王婉兮默默递过来一纸对折的信。

    “我——能看看吗?”

    王婉兮微微偏过脸去轻轻点了下头。

    樊田慢慢展开信,只有薄薄一张纸寥寥几行字,墨迹尚未全干显然是刚刚填就的一首词作《长相思》:

    “朝也流,

    暮也流,

    绣水滔滔无尽头,

    谁知恰似愁。

    亲难留,

    怨长留,

    地老天荒怕是仇,

    莫如今日休。”

    樊田看罢,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生于道光年间,算来已有数十载,天下始终就没有太平过,人世间不知见识过多少悲欢离合,此时竟也一阵心酸。

    “难为你了”老人家静了片刻轻轻说出一句话来。

    就在这时门被一下推开,跌跌撞撞进来个人。樊田和王婉兮大吃一惊,不是陆贤相还能是谁。

    别看陆贤相大烟成瘾,他可不是个糊里糊涂的。人原本极聪明,书也读得极好,至今还有人记得当年一些趣事。据说陆贤相十岁那年,家里在留园花厅大排筵宴为他庆生,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来了,有个叫楚明理的,时任容县教谕,那真是满肚子学问,可惜他生在穷人家没有后台,既不愿奉迎上司,也不肯与同僚和地方士绅私下有什么勾连,所以混了那么多年也得不到升迁,五六十岁了还是个小小的正八品。收到了请帖楚明理本不愿捧场,转念一想去去也好,教谕这个官职是主管生员学习事务的,有点像今天的教育局长,早听说陆方晓有个儿子聪慧过人才高八斗,,正好借这个机会看一看,治下要真出了个才似唐寅貌似潘安的小神童自己脸上也有了光彩。等见到了陆方晓这位小公子顿时大失所望,陆贤相的容貎实在不敢令人恭维,细脖子小头小眼睛,哪有半分才子像。楚明理暗暗摇摇头,就这副样子能有多大学问,看来种种传言不过是看陆家财大势粗拍马奉迎的过誉之辞罢了,心里先有了几分不痛快。他出身贫寒对陆方晓这样的豪门世家历来看不惯也不愿与他们为伍,略吃了几杯就上了头,只觉得有些轻飘飘,借着酒劲就想让陆方晓父子和马屁精们当众出出丑。楚明理放下酒杯冲陆方晓说道:“听说令郎小小年纪学业出众,在下身为教谕,对本县优异的学子进行表彰是分内之事,今天想请小公子当面一展才华你看怎么样?”

    这话的意思是要当场考试了,知子莫如父,陆方晓心中有数贤相不会丢自己脸,再说一县教谕的面子总不能驳的,于是笑着点了点头:“就依楚大人。”

    楚明理也不多废话,调过脸来笑着说:“贤相啊,早听人说,你虽年纪不大诗词歌赋已颇有造诣了,日后前途不可限量。今天这么多人来为你庆生,不如这样,我呢即兴吟几句小诗,你依韵和一首就当答谢大家,怎么样啊?”

    这场考试来得实在突然,陆贤相毫无思想准备下意识点了点头。楚明理手捻胡须略一沉吟,有了!,他眯起眼睛一口气念了四句:

    “凌烟阁畔欲何求,

    但得英名万古留。

    怕是空怀贤相梦,

    才疏学浅愧封侯。”

    花厅里顿时鸦雀无声大家面面相觑。唐太宗李世民晚年思念一同打天下的功臣,特地在皇宫内修建了一座小楼,取名叫凌烟阁,将这些人的画像悬挂起来,时常去凭吊。在座都是读过书的,楚明理用这个典故哪能不懂,只不过诗里嵌入了“贤相”两个字实在刺耳,其中的含意耐人寻味。往好了说是一语双关勉励他勤奋上进;往别处联想是讥讽他浪得虚名,指望将来有出息是白日做梦。有句老话“文人相轻,自古而然。”陆方晓同楚明理早就互相不服,听了这四句讽刺挖苦顿时火冒三丈却发作不得,脸色煞白又急又气一声不吭。花厅里的客人没有一个想到楚明理楚大人的考题如此阴损,人人都捏着一把汗,几十双眼睛盯着陆贤相看他怎么应答。

    陆贤相想必听出了教谕大人的弦外之音,黄瘦的脸颊不知是气是羞慢慢泛起了红晕,嘴唇紧紧抿住一言不发,楚明理看在眼里,只当是把这孩子难住了心中好不痛快,得意地满饮了一杯,心想这口气也出了,俗话说“杀人不过头点地得饶人处且饶人”,毕竟是个小孩子还是给他个台阶下吧,正思量怎么措辞,陆贤相开口了:“我的和诗有了。”

    “哦,说来听听。”楚明理不以为然地放下酒杯。

    就见陆贤相小胸脯一挺,声音清脆地朗朗诵读:

    “贤卿良将似难求,

    窃笑何须伯乐愁。

    莫道隆中非此地,

    安知未隐武乡侯。”

    话音方落满座皆惊,花厅里一片哗然,楚明理手一哆嗦险一险把酒杯碰翻了连忙扶住。这孩子果然了得,面对自己的挖苦从容不迫,一首诗和得不卑不亢,不但才思敏捷,而且志向高远气魄非凡,居然自比隐居隆中的诸葛亮!毕竟是个做教谕的见到才子哪能不动心?顿时先前种种猜忌和不爽都烟消云散了,眼瞅着小贤相怎么看怎么喜欢,没想到治下竟出了这么一位小神童,今天容县同僚悉数在座这孩子表现实在太出色了,无异给自己这个主管教育的人争光添彩,心里那份高兴就别提了连声称赞。

    这段往事樊田自然知晓,谁知后来成了这副样子让他深感惋惜,同方明夫妇说起来每每还有些伤感,见他深更半夜闯来莫非西府出了大事?

    樊国猜得果然一点不错。俗话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白天沈放认了罪,很快就传遍了西府,气氛顿时紧张起来。虽说东府大奶奶一向以慈悲为怀,可毕竟是不共戴天之仇啊能不报吗?不单岑怡芳母子丢了魂,就连丫环婆子粗使下人也没有一个不害怕的。各种各样的猜测不胫而走,不知谁说陆方晓还有爪牙没抓住,守静堂里做事的人人自危,生怕追查到自己头上,即便问心无愧也怕丢了饭碗,大家都像害怕瘟疫似的躲着岑怡芳母子,生怕惹祸上身。岑怡芳觉得口渴,喊了几声也不见有人端茶进来,你想她家世显赫——前清时一门出过三位总督——从小使婢唤奴,哪受得了这个,登时气不打一处来,走到堂屋一看只有陆贤相睡在烟榻上,一个丫环也没有,岑怡芳火冒三丈,拉开房门喊了一声:“人都死哪去啦?”

    院子里空荡荡静悄悄没人答话,她这才意识到丫环婆子是在故意冷落她,两行泪水夺眶而出,无声无息地顺着脸颊慢慢滑落下来。她在这个地方住了二十多年了,第一次觉得这里是那么冷清。这所院落原本是陆方明住的,他当家以后搬去了东府,这儿就归了自己和丈夫,老公公临终前两天给这个院落更了名叫“守静堂”,吩咐人刻块匾悬在门楣上。当时她好奇地问丈夫“这是什么意思”,陆方晓板着脸只说了六个字“守清静,行笃厚”一甩手就走了。岑怡芳似懂非懂可丈夫一脸的不高兴也不敢再问,就去请教夏翠,夏翠笑了笑,说守静堂得名于老子《道德经》,公公挂这块匾是称赞方晓为人忠实厚道。岑怡芳似信非信后来查了书才慢慢悟出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守静”一词源自《道德经》第十六章“致虚极,守静笃”,有位隐士叫河上真人的把老子这六个字解释为“守清静,行笃厚”。真是知子莫如父,老公公哪儿是夸奖人呢,分明是告诫他大哥当了家你不要心怀不满,要保持清静,无所企求。方晓啊方晓,你要是听了话安分守己地过日子,哪会有今天。东府一下丢了四条人命如今真相大白,就算夏翠再善良这个天一样大的仇也不会当成没有,偏偏儿子又是个不争气的,家里出了这么大事也不闻不问,端着个烟枪倒在榻上吞云吐雾连句话也没有,眼看大难临头还能指望谁呢?方晓亡命在外生死不知即便侥幸逃过一劫,这个家是一辈子也别想回来了,难道要我一个人扛下来替夫顶罪碰头求饶吗?想我岑怡芳也是名门之后,岂能受这个羞辱,看来是没有活路了。岑怡芳万念俱灰转身回到房里呆呆躺了了半晌,终于慢慢起身走到梳妆台前坐下细细打扮一番,对着镜子照了又照,虽说上了几岁年纪,但平素保养得好,用了些脂粉看上去依然显得雍容华贵。“想不到我岑怡芳会落到这步田地。”她心如刀绞苦笑了一下,挑出些大烟膏来慢慢搓成一个长条,又含着泪水默默地揪开,揉成一个个乌黑发亮的小丸子,心一横一把塞进嘴里难道这就是我的命吗?不,这都是那个妖精害的!自从蓝玉婷过门这个家就被她把持了,丈夫像着了魔一样对她百依百顺,听说从姑婆山土匪那里得了不少好处,还不都是因为要讨好这个妖精吗?刹那间仇恨像烈火似的燃烧着她的心,几乎使她失去了理智,恍惚间镜子里自己的面容不断扭曲,最后竟变成了那个女人娇艳的模样。

    “蓝玉婷!”岺怡芳大喊一声,“我打死你这个害人精”她像疯了似的抓起梳妆台上的眉笔c梳子c脂粉盒c首饰盒接二连三地扔了过去,只听咣的一声响亮,梳妆镜裂成了几瓣,碎片噼里啪啦地落下来

    外间陆贤相听到动静皱了下眉,连忙进屋看个究竟,只见母亲直挺挺躺在地上,嘴角淌血已是人事不知了。陆贤相当时就明白了,“妈妈!”他大喊一声双膝一软跪下了,声音颤抖地说,“你这是何苦呢”

    听罢原由,樊田再也坐不住了,说了声“我马上叫醒大奶奶,你先坐着。”,连同王婉兮两个人急匆匆抢出门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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