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第 5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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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防火防盗防秃头  江家上门讨人的时候, 江浸月正在后院给舅母洗衣服。

    已是深冬,手指叫冰水咬着,疼丝丝的,像刀子剐着骨头缝。夏婆子走远,她忙不迭缩手团在嘴边呵气。

    水珠溅到脸上,洗去煤灰,白玉脸蛋一寸一寸湛出光, 顾盼间,满园枯枝败叶都跟着鲜亮起来。她却折了眉心,蹭了把地上的土照脸上一抹,又变回花猫。

    洗干净了定是个美人,可惜她不敢。

    日头吭哧吭哧往西赶, 掸下一片金芒。隔着三道坊巷,筒瓦仍晶亮得不像话, 江浸月得空就会望一眼。

    那里是她的家, 原本是。

    江家是皇商,她是江家的嫡出二姑娘。在家时别说洗衣服,就连衣裳都没自己动手穿过。

    可好日子就是在那天到头的。

    八年前,她和阿娘还有姐姐被赶出家门, 投奔舅舅沈家。

    那是个大雪天,比今天还冷。她们跪在阶下, 冻成三根硬邦邦的木头桩子。阿娘把唯一的斗篷裹在她和姐姐身上, 自己就这么硬挺着。

    四面是无尽的白, 漆红大门仿佛凶兽张开的血盆大口, 朝她们喈喈奸笑。

    门前,舅母拢了拢灰鼠褂子往椅上一歪,拿铜针拨手炉里的积碳,脚边还有丫鬟帮她捶腿。

    嘴上笑盈盈道“夫君顾念往日兄妹情谊。”

    却迟迟不叫她们起身。

    她就跪在阿娘身后,眼睁睁看着雪花在阿娘头发上一点一点结出冰碴。

    打那以后,阿娘就落下寒疾,拖到现在竟已下不来床。那名动京师的调香手艺也跟娇花遇豪雪般,废了。

    当初爹爹还是靠阿娘的手艺起的家,挣来而今这锦绣前程,可现在

    “要是有钱就好了。”袖口补丁的线头松动,江浸月轻叹了声,把冒头的棉絮掖回去。

    突然间水盆被人踹翻,冰水哗啦浇了她一身,冻得她直颤牙。

    来人是舅母身边的小子,问也不问,拎起她就走,跟拎只小鸡崽没两样。

    江浸月挣扎不脱,慌慌开口“去、去哪”

    是不是衣服洗太慢,舅母生气了

    那人掀了眼皮觑她一眼,懒得搭理。跟一个煤窖里捞出来的脏猴儿有什么好说的

    远远瞧见正院大屋屋顶,江浸月几乎能笃定就是这层缘故。眼中的清亮渐次凋零,等被丢进暖阁时,就只剩一副呆怔躯壳。

    可这不是舅母的屋子。

    屋里窗明几净,薰笼焚香,气味温而不浓,应是降香。东侧落张架子床,床上整齐叠着件云锦罩纱裙,窗下是一方梨花木妆台,上头置有菱花铜镜,各式簪花散放在旁。

    是表姐姐的闺房。

    两个穿一色白底青花袄裙的丫鬟齐齐迎上来,“姑娘大喜,老爷今日特特来接您回江家,命我们来伺候您梳洗。”

    “我爹”江浸月睫毛一霎,眼波微微颤着,仿佛被石子惊乱的清涧,“是不是弄错了”

    爹爹怎么可能来接她今儿的日头可是从东边升起来的,她又不傻。

    江浸月骄傲地昂起小脑袋。

    那二人被这透亮眼波荡到,由不得鼻子发酸。

    别人家爹爹来接女儿都是兴高采烈的,也就这家人会闹出这笑话。

    江浸月歪着小脑袋眨眼,还没扭过这劲。见她们进前侍奉,就乖乖坐下由她们摆弄。

    这是长年累月训出来的温顺,做丫鬟的一看便知,心底生起种同病相怜的酸涩,伺候起来也就更尽心。

    沐浴、更衣、描妆,美人清丽姿容像珍珠一样,一点一点被拂去尘埃,流转出熠熠光华。丫鬟们心噗噗跳,像穷书生头回撞见绝色佳人般慌乱。

    镜子推来,江浸月心跳都大了些,草草掠过一眼,旋即像受惊似的躲开。

    这样的形容身段,她曾在另一个人身上见过。

    那日她出门倒泔水,一驾香车忽然从路中间驶过,几个鲜衣纨绔打马紧追其后,赏了她一身新鲜的泥点子。

    车帘匆匆掠起,又匆匆落下,露出车内美人慵懒妩媚的侧脸,如海棠春睡未足。

    连未开蒙的三岁稚儿都晓得,那是京城第一美人江溶月,却没人知道,江溶月还有她这么个脏兮兮的孪生妹妹。

    江浸月垂眸,目光漶漫如月华点波,鸦羽色睫毛在眼底落下一弧叠影。

    姐姐是六年前跟爹爹回江家去的。

    她记得那天海棠花开得甚好,她和姐姐干完活正躲在丛中斗草,爹爹踩着花香来看她们。

    她以为爹娘要和好,颠颠跑去厨房忙活,累得直不起腰。

    可当她捧着金乳酥蹦去花厅时,却见姐姐摇着爹爹的手撒娇“这些菜都是女儿亲手做的,爹爹可还喜欢不喜欢的话,女儿再重新做些来与爹爹尝尝。”

    爹爹很喜欢,所以拿一颗糖换走了她的姐姐。明明斗草还没分出胜负

    那阵子阿娘天天抱着她哭,夜里都不敢合眼,怕一睁眼她也会不见。

    再然后阿娘就给她改了名,从“愿逐月华流照君”的“流月”,改作“别时茫茫江浸月”的“浸月”。

    她也应景地开始往脸上抹煤灰,免叫阿娘见了她就想起姐姐,白白掉金豆。

    最后一绺发束挽好,梳头的丫鬟咧嘴憨笑,“姑娘真好看”

    这是掏心窝子的大实话。她受多了大姑娘的气,见二姑娘乖巧,心不自觉就偏过去。就算两人长得一样,她也觉二姑娘比大姑娘好看

    也不知老爷当初怎么就舍了她,接走她姐姐的

    江浸月敷衍笑笑,低头绕手指。爹爹真来接她了为何她心里毛毛的

    那二人并未发觉她有异,收拾完就躬身退出门。

    “真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差点以为是大姑娘回来了。”

    “这才倒霉呢多好的姑娘,老爷竟舍得让她替大姑娘去嫁那陆家三公子,真是唉。”

    转念一想,她又把自己给否了。六年都不去看一眼的女儿,那应该是很舍得了。

    “啊还嫁啊那陆家都败成什么德行了,老的不中用,小的又不顶事,听说前几日那追债的都闹上门了。别家躲都躲不及,老爷咋还上赶子往过贴”

    “比不得人家爵位还在呀,老爷看中的不就是这个”

    “可是他家三公子不是都摔崖,没了么”

    “噤声这事你也敢胡吣,仔细叫老爷听去,骨头都给你拆咯”

    稍年长点的丫鬟赶紧打住,忧心忡忡地回望眼屋子。被斥的那个吐吐舌,不敢多言。

    隔着轩窗,江浸月双脚一软,整个人垮在椅上。黄昏霞光穿堂入户,在她雪肤上沁出一片冷月似的霜白。

    这对话没头没尾,内容都大大超出她的认知,她的小脑袋瓜都快烧爆了。

    陆三公子是谁她为什么要嫁他

    这几年她靠阿娘教给她的调香手艺,赚了点小钱。再熬两年,她就能攒够钱在外赁间屋子,带阿娘离开。

    她不想嫁人,更不想替别人嫁,她只想守着阿娘过日子,这样也不行么

    新衣料子极好,折换成现银够她和阿娘吃上一整年,她只觉浑身刺痒,低头扯衣带。

    不是她的东西她不要

    珠帘呼啦掀起,叮叮咣咣砸在门框上。

    夏婆子叉腰四下扫视,目光锉到江浸月身上时,顿了顿,旋即竖眉上前拧她耳朵,“好你个死丫头,衣服不洗,跑来姑娘房里偷东西说这些都是哪来的”

    她还不知江家来拿人的事,见江浸月这副打扮,理所当然把她打成贼。又或者说,在她眼里,她们这对母女本就应该是贼。

    夏婆子手劲极大,烙铁似的焊在江浸月耳朵上。青红沿着白嫩耳廓迅速蔓延,像一朵开败的花。

    “我没偷放开我”

    江浸月嘶嘶抽冷气,试图拨开她的手,如蚍蜉撼树。

    其实夏婆子会下这么重的手,为的是私怨。

    有次江浸月忘了涂煤灰,在井边弯腰打水,玲珑身段在宽袍下若隐若现,把夏婆子她儿子看迷瞪了,回去就闹起相思。

    夏婆子想拿一篮臭鸡蛋聘她作儿媳妇,还是她娘闹到舅舅面前,这事才不得不作罢,梁子也是实打实结下了。

    后来江浸月身后就多了双眼睛,影子似得跟着她,时刻等着揪她小辫,今日总算叫她等来。

    残阳余晖被窗棂切割成块,血似的红,比八年前那道门还要红。

    她最讨厌红色了。

    江浸月吸吸鼻子,心一横,扭头咬住夏婆子的小臂。

    夏婆子惊叫着甩脱她,冲劲太足,后脑勺磕在门框上,肿起好大块疙瘩。

    江浸月被狠狠推向妆台,铜镜簪花稀里哗啦翻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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