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V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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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三合板”牌匾下愤怒的常逸之,宜悠想到了前世的自己。

    汲汲营生,几年间终于爬上高位,却被一朝打回原形,生死不由己。那种彻骨的失落,当真比刮骨疗毒还要难受。

    这般想着她便不自觉透出一丝怜悯。本来经过多番历练,宜悠喜怒不形于色的基本功已然练成。可常逸之是谁,周边气氛的变化他一清二楚。

    “让二位见笑,如此纰漏实属不该。常某改日,定当备过府道谢。”

    虽着商贾布衣,但他身姿挺拔容貌清秀,举手投足间一副超脱凡夫俗子的名士之态,旁人见了自不会生厌。

    李氏攥紧袖子,她本是一村妇,自出生起从未出过云州,何曾见过如此谦谦君子。宜悠稍有抵抗力,听出话中送客之意,忙从善如流的拱手告辞。

    “如此,不劳常爷远送。”

    送二人下台阶,常逸之远路返回,第一件事便是命人新做一牌匾。而后他坐于后堂,皱起眉头。

    嫡母那边何等张狂,他已经退至如此,竟还是被一再陷害。乌木中夹着米粒厚的一层千年松柏,再刷以桐油,若不仔细注意还真看不出来。

    凝眉,他却是陷入回忆。

    有朝堂的地方便有各种争斗,世家与寒门争,文臣与武将斗。朝上衣冠楚楚之人,看起来文雅,私底下关起门,那手段不差后宅妇人狠辣。

    常逸之托生于名门世家侍妾之腹。此世家不同于魏晋名士之风,只是一些个前朝和本朝大利益集团往自己脸上贴金,随手抓这么个好名。若是换个合适的称呼,叫权贵似乎比较合适。

    有个面上柔弱实则心地狠辣的老白莲花嫡母,他一出生便注定是个悲剧。果不其然,前些年常家一派所处老牌权贵集团,对上贫苦出身的廖将军。

    出于天然对立,廖将军自然被掐下马。无奈近年北方蛮夷再次雄心勃勃,于边关烧杀抢掠。名将又不曾遇到那“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之事,未到不惑的青壮年,起复自是板上钉钉之事。

    可起复总得有个缘由,总不能说今上昏庸,不辨忠奸,当年廖将军刀口舔血的把蛮族打回老家,回朝后一盆冰碴子浇下来,解甲归田。

    莫说此事非今上所为,便是他脑抽,那也不能背黑锅。如此,冤有头债有主,当年蹦跶得最厉害的几家,如今便要自请罪责。

    权贵们总也不是一帆风顺,这些年下来便形成了心照不宣的规矩。但凡出事,此次你背黑锅,明日换我。如此祸福与共又互有掣肘,相互提携关系越发紧密。

    然权贵中嫡庶地位天差地别,同样为人母,嫡妻带着万贯家财与身后势力,侍妾一般出身无钱无势,两者之子当然没法比。谁家没个庶子,一旦出事,同宗同族休戚与共。养那么些年,也到你出力的时候。

    说了这么多,廖将军之事,当年蹦跶最欢的便是陈c常c王等几家。按规矩,此次刚好轮到常家头上。

    本来此事轮不到常逸之,毕竟他美颜,虽是庶子,但于常老爷心中还有几分分量。偏生在这当口,他那与廖家有点七拐八弯亲戚关系的嫡妻亡故,且未曾留下一儿半女。常夫人早看他不顺眼,谁希望一个庶子长得比自家儿子都要好看。

    于是稍一运作,克妻克子之名落到他头上,稍作引申便是克家克族。常老爷一重朝堂,二重宗族,三重嫡子,剩余那点关爱,再匀给夫人c嫡女c众小妾庶女。一个不吉利的名声下来,他即可接受这一举两得之法。既为家族除去隐患,又拔除这不吉之气。

    常逸之先前在军中任职,从事书吏。如此巧合,现成的理由都不用额外找。如此,祸害根源找到了,是万恶的常家庶长子误报廖将军战功。

    这理由看似荒诞,可自大正殿里高坐的今上,到城门口管车马的小卒,大家一水的揣着明白装糊涂。于是一起小人作祟,蒙蔽视听,诬陷忠良的恶名便落在他头上。

    常逸有才,早年也曾抗争过,无奈胳膊拧不过大腿。权贵可不比真世家要脸面,孝道就是一座大山。嫡母虽已年过半百,但哭起来那梨花带雨的气质丝毫不改。他想上进,有宗族嫡庶压着。他混不吝,嫡母便哭的父亲挥鞭。如今大祸袭来,想着自己生母亡故,妻子又生生被嫡母磋磨至死,年近四十,早年所出一子一女,刚降生时也康健,未过五岁均折在子嗣丰茂的常家。

    如此这般他也觉生而无趣,便也不做抗争。罢官停职,待发妻头七满,他便自请脱离本家。常家对此自是高兴,无不应允。拒绝常家所赠钱帛车马,他只带书童明远,两人办好路引,离京一路漂泊至云州。念及此处为生母故里,有山有水民风淳朴,他便驻足于此,打算静下心来做一营生了此残生。

    可无奈如今树欲静而风不止,牌匾之事一出,他立刻不做二想。此番做派,过往三十多载他已再熟悉不过。

    事已至此,嫡母还是不肯放过他。生养之恩已然两清,如此,也莫怪他不顾家族。

    回忆完往事,常逸之起身,原本阴郁的眼中凝集了黑得化不开的阴云。明远远远瞧着,自家爷步子缓慢,竟像极了夫人亡故之时。

    当即他默默为京中那一家子哀悼,常家长房侍妾何其多,庶女都排到十三娘,而活下来的庶子只自家老爷一人。

    放走老爷,将会是常家最大的失误。往常有宗法压制,且在人眼皮子底下,自家老爷如笼中困兽。如今猛虎出闸,还有人自发来捋虎须,当真比他听过沈姓一族还要作死。

    缓缓登至楼上,常逸之换一只狼毫,关门不理楼下生意兴隆,沉吟良久,他提笔写下密信一封。交予明远,命其夹在商队中,务必亲自交于大舅兄手中。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常家那点事他怎不清楚。循序渐进,他倒要看看常家能撑到几时。

    扬起唇角,俊逸的脸上染上几抹邪意。低笑出声,封好蜡封正欲关门的明远哆嗦一下,而后欢欣雀跃。忍了这么些年,无奈了大半辈子,老爷总算想明白了。

    却说这边,宜悠告辞后拉上李氏,母女二人自路边找到长生同穆宇,便往另一条街走去。

    “姐姐,我也要学舞狮子。”长生玩得欢,此刻眼睛却是晶亮。

    “舞狮?”

    “恩。”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旁边的穆宇却觉不对,忙拉拉他衣袖。

    “今早出来时,我交予你的三页大字,可曾写完?”

    长生一哆嗦,他只顾着玩,哪曾写那鬼画符的东西。待娘一走,他立马搁下纸笔,拉着穆宇一道出来凑热闹。

    收到长生投来的求救眼神,穆宇本能的解围:“二丫姐,上午有热闹看,我们便将写字之事推到下午。”

    长生小鸡啄米般的点头,身后更是抓紧穆宇衣袖。好哥们,实在太给力了。呜呜呜,姐姐越来越可怕了。

    宜悠本就对穆宇多三分耐心,处久了待他更是与长生一般无二。虽明知他在找借口,她依旧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圣人曾言:今日事今日毕。你们虽然小,但凡事总得有个打算。这次既然早有计划,那边算了。”

    “恩,用完午膳我们便写字。”

    长生保证到,宜悠撇撇嘴。先前在云林村,村中喧嚣且没那些讲究。此时搬到县城,她便细心规划一家生活。其中有一点,便是长生每日要午睡。

    半大孩子正是坐不住的时候,哪里肯乖乖休息。悄悄偷懒不睡,她岂会不知。

    罢了,且随他。若是穆宇还可能坚持住,可长生,提笔不足一刻,他上下眼皮定会粘起来。

    李氏自是乐得她教弟弟,如今她却在担忧另外一事。

    “五谷斋那般热闹,也不知今日包子卖的如何。”

    “娘,五谷斋又不是卖包子,不会抢咱家买卖。前面就到了,我们且瞧瞧去。”

    一家三口外带一个穆宇,四人走到包子摊前,立刻瞠目结舌。往常要过午后散集才卖完的八百只包子,如今却是一只不剩。

    而推车旁,更跟遭了灾似得,七倒八歪的立着几个空箩筐。

    “这是遭过打劫?”

    母女俩对视,想法一般无二。

    长生却更直白些,直接喊了出来。倒是穆宇,看了看很镇定的说道:“是不是前些时日大家没包子吃,所以今日见到,便多买一些。”

    事实证明,穆宇所说完全正确。见到夫人和小姐来,碧桃兴奋的捧起钱匣子,蹦蹦跳跳的跑过来。

    “好多c好多c好多钱!小姐,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多钱。”

    而后在稍显稳重的刘妈妈口中,宜悠知晓了事情经过。沈家包子味道好,皮薄馅大量足,从来都很受追捧。

    可无奈这段时日为了县衙喜饼,包子数量骤减。每次赶集几乎一推过去,就被几个临近的商户包圆。离得远买不到的,只能站在原地闻闻那香味。

    先前半年习惯了赶集一赚钱一买沈家包子搓一顿或者赶集一购置家用一买沈家包子搓一顿模式,一旦少了这东西,一般人还真不习惯。若是时日长,大家也都忍过去,忘记这东西。可偏偏如今时日短,眼见着推车来了,虽然换了人,但还是熟悉的推车,还是熟悉的味道,一众的念头就是——

    反正也不差那几个铜板,抢!

    宜悠却不知,她无意间搞了一场饥饿营销。

    就说话这一会,连续有不少人路过,见包子没了颇有些失望。听闻往后正常每集有许多时,大家又都高兴起来,诚心期盼起后天赶集。

    “就是这样,还好有周家娘子帮忙,不然老奴跟碧桃两双手还真忙不过来。”

    宜悠自知周家娘子乃是周屠夫媳妇,趁着几人整理推车,她亲自前去道谢。

    周王氏先前还对宜悠存有怨念,你是长得美,可趟上那么个一贫如洗的家境,嫁我们家虎子也算合适。可没曾想一转眼,小姑娘快速脱贫致富,并且成了本县隐形一把手面前的红人。

    王氏本不是恶毒之人,加上日子顺遂,养得她并不尖酸刻薄。见儿子娶妻,她送一大份厚礼,她立刻变回那个慈祥且热情的邻家大婶。

    “就那么点事,还白得几个包子,哪用得着你亲自来一趟。”

    “许久未见婶子,我也想得慌。”

    宜悠看向旁边,虎子没来,一个微胖的少女跟在王氏后面。虽眉眼间是少女态,但盘起的发髻还让人认出她的身份。

    “这便是虎子哥新娶的嫂子吧。”

    “恩,虎子家的,成亲那日你没来也没见过。莲莲,这便是我跟你说过的宜悠。”

    “沈家二妹好。”

    宜悠笑容僵在脸上,不过也只是一瞬间。王氏也听出不对劲,瞪了眼媳妇,赔笑道:“她还脸生,你不要多做计较。”

    “我本就排行第二,这样叫也无甚差错。”

    各退一步,两人达成谅解,日后买卖继续好做。而后宜悠又起头,问几句沈家情况。虽然少,但她却尽量把每人都问周全。

    王氏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保证,一定会将她春风化雨般的关心全数转达给沈家族人。

    宜悠脸上的笑容再次真诚许多,不管沈家人信不信,反正她面子是做足了。其实平心而论,除去老太太以及她的嫡子们,她对于其余只是趋炎附势的沈家人并无太大恶感。

    正笑着,余光一扫,她却见莲莲在以一种非常不友善的眼神看着她。虽然她偶尔神经有些大条,恶意和善意却是能分辨一二。

    莲莲的目光,分明是想把她如烙铁般烧红,再以重锤猛烈敲打,直到折磨得她心满意足才好。

    这样想着眼神向下,她刚好看到莲莲手握磨刀棒,上下挥动,正是一副打铁状。

    难道她真相了,不愧是铁匠家的女儿。

    有了这种觉悟,她以最快的速度辞别王氏,而后朝自家汇合。此时她却从未想过,在不久之后,这个微胖的媳妇,还真给她下个不小的绊子。

    不过人都没有前后眼,此刻的她,却只想着更大的事。

    虽然名义上说着做姐妹,但任何一人人骨子里都有点懒惰的想法。

    这不有了自带卖身契的丫鬟仆人,李氏再也不去推车。母女二人并排走在前面,解脱了繁重的劳动,两人皆是轻松。

    “娘,我想买个铺子。”

    李氏怀揣巨款银票二百两,此刻丝毫不想委屈闺女:“那就买!”

    至于买来做什么,会不会白白浪费钱,她却是丝毫不担心。钱本就是二丫想法子赚来,她总不会像那些纨绔般坑自家。

    “我看中的铺子,咱家银钱有些不够。”

    “不够?”

    李氏惊讶了,这也怪不得她,老老实实当了大半辈子的乡野村妇,二百两在她看来已够花两辈子。

    如此大的一笔钱,竟然还买不来一间铺子?

    “临街这些铺子,稍稍好点的便要七百两。我想着要买便买一间可心的,往后做买卖长久了,大家也能跑熟腿。”

    李氏讷讷的点头:“确实不够,家里能出一半。哎,若是娘有程氏那本事,如今你也不用愁。”

    宜悠听此,就知她又要怨恨自己无能,拖累儿女受苦。刚想劝,却见她眉头紧锁。

    “也是那边太过狠毒,沈福祥比烂泥还要软。二丫想开,娘多蒸点包子,把这钱给你攒出来。”

    见她斗志昂扬,她也放心。离开沈家四个月,李氏习惯了当家做主,脸上越发有光。

    “我也只是这般想,如今正是好时候,商铺必然贵。待到冬日闲时,指不定有人搬走,到时或许便宜些。咱们慢慢看着,那时候钱也攒齐了。”

    李氏深以为然,宜悠虽早有成算,却是第一次如此郑重的说出全盘计划。听她说起来头头是道,李氏也将此事记在心底。

    至此,一家人总是有了新的目标。有个想头在前面吊着,干起活来也特别有劲。

    就连吴妈妈和碧桃,想着日后能坐在宽敞明亮的沿街商铺中,坐着管事妈妈,或者领着一群小丫鬟,心思也激动起来。

    对此结果宜悠很满意,不过眼下还有另外一件重要的事。

    “娘,明后日县衙宴请娘家宾客,大后日巧姐出嫁我要陪同。这几日,我白天不会在家。”

    事关县丞夫人和小姐,李氏立刻痛快的放行,甚至当天下午为其赶制好了一身喜庆的新衣裳。

    宜悠穿在身上,一袭红裙衬得她脸色红扑扑的,就连忙着写字的穆宇都晃花了眼。

    “二丫姐真好看,若是做我嫂嫂就好了。”

    他小小年纪,并不知长兄那份心思。他只知除兄长外,再无人如二丫姐这般对他好。即便是哥哥最好的友人裴大哥,虽然对她好,但两人见面时间短,他印象并不深刻。

    宜悠并未放在心上,反而点点他的鼻子:“小小年纪,竟想着这些事,大字写完没有?”

    接过穆宇递来的纸,她着实大吃一惊。不过七八岁的孩子,字虽见不得多好,但一笔一画颇为方正,且粗粗看来无一错处。

    帖子中有一字“懿”,比划甚多,他初临帖,竟然写得丝毫不差。

    宜悠捂住脸,无法抑制自己的悲哀。莫非这便是世人口中的天分,再看长生所书,一团团的墨迹分不出个横竖撇捺。

    勉强稳住自家无读书天分的悲哀,她揉着面,思绪却飘到巧姐身上。

    今日五谷斋之事给她提个醒,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并不只是传说。前世巧姐不得有孕,身形消瘦且郁郁寡欢,其娘家竟像未曾得知一般,不闻不问。

    这些时日她一直关注姜家,姜家乃是云州大族,虽本支身处州府,县城内却有旁支。通过旁敲侧击,旁人对姜家皆是溢美之词。她原以为定是巧姐犯下大错,虽觉处处违和,仍准备自县衙下手。

    可如今她却有了怀疑,常逸之不也是风光霁月。前世陈德仁谋财抄家,落得满堂喝彩。官家惯会装模作样,她面上看到耳中听到的,不知经过多少层美化。

    此刻她已下定决心,定要行一回密友之责,陪伴巧姐安然度过出事的新婚前几日。

    以她前世的经验,章氏成亲第二日便急忙赶往云州。出事最可能是在当日,如今只要熬过三朝回门,便能安然无恙。

    一切想好,第二日天明,宜悠自宵禁结束前便起身。四合院中有一口井,此处又靠近护城河,倒是常年不缺水。

    打水洗漱打扮好,天明前她赶到县衙。此处已是张灯结彩,中门大开。

    见着她来,巧姐自是欢喜。

    “我还当你会生昨日之气,你这一来,我便放心。娘已送那几个刁奴往北院,待府中忙完,便交由人牙子发卖。”

    宜悠逐渐对章氏崇拜起来,至于原先讨厌的那点嚣张,如今在她看来便是气势。

    “真是有劳夫人,如此忙碌,还在为我担忧。”

    “宜悠就是会说话,看你今天穿的漂亮的,竟是把我们都给比下去。”

    一屋子小丫鬟失笑,宜悠叨扰。在吃了两计粉拳后,宾客也渐渐上门。

    毕竟不是男方,宴客排场并不大。章氏再疼女儿,也不能让人说不知礼。故而她另辟蹊径,酒席还是那些着,奢华程度尽量往高处拔。

    默默估量着酒席价钱,姜家早早派来的管事此刻却心慌起来。姜成文那事他也有耳闻,陈家如此重视闺女,这亲事怕是要结仇。

    而当看到精雕木盒装的喜饼,听完这喜饼的精工制作后,他更是擦起了虚汗。

    拭汗的动作,恰好落在宜悠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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