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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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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夏以来,暑气当空,乌云团积在天上,酝酿了十天半个月,挤不下一滴水来,天空仿佛像一个坏掉的龙头,彻底断水了。

    七月的气压很低,压得底下的人透不过气来。

    “周末去苏州街避暑好吗,旁边有一条小河,很冷快。”

    “好。”长泽边说边解着她蕾丝内衣后的排扣。

    银因搂着他脖子,娇嗔道,“你身上好烫。”他的手从她嘴唇滑到身上,像条游鱼。

    “你让我降降火。”他轻而坚定的声音。

    银因反而抿紧了嘴,不说话。她知道他爱这样的反抗。

    她做爱时并不听他的话。他抱起她纤细的身子。她感到强烈的颠簸,像从高处坠落一直在下滑,陡然激烈,一阵触电快感,两个人紧得快融进对方身体里。长泽喘着大气,“我会死在你身上的。”

    她的热情仿佛有种吸力,它驮着他一直一直下坠。

    银因的身体像桃花褪后熟透的果肉,他挂在欲望树下负重太久,垂垂欲坠。

    他们做爱时很和谐,平时却经常争吵。

    他们没有去苏州街。

    两人各自忙着事业。直到数周后,长泽突然脸上烧了几天未退,他独自去了医院吊盐水。

    只有许煜明来看他。两人客套一番后,许煜明也顺道向长泽问候银因。长泽难掩心里的失落,对着他说:“银因说工作忙连电话也不接了。煜明,银因在公司职位升得很快,我感到和她有距离。”

    他顿了顿,“这几天病了,抛开了欲望,在医院看多了生离死别,事业,反而看轻了。以前生怕被人束缚,现在病着,动也动不了,走也走不了,只怕自己也成了别人眼里的累赘。是不是可笑。”

    许煜明抽着烟说,“长泽,你看这个城市,其实不单是医院,其他地方何尝不是一个生死场呢?在酒吧舞池里游刃有余的年轻人,肆意妄为地挥霍青春,酗酒纹身,夜夜笙歌,可是他在现实生活中可能举步维艰。所有人都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

    长泽听着,眼睛黯淡下去,说了一句,

    “没有天长地久的生,只有稍纵即逝的死。”

    他不答话,只是拍了一下长泽的肩膀,说道,“长泽,好好养着,他们都说等你出院,让你请喝大酒。我走了,再来看你。”

    一个星期后,长泽出了院。住院,出院,都是一个人,他回去的时候,独自对着四面白墙。

    约好的酒局,沈若澄没有来。许煜明告诉他,沈若澄去了巴黎,和一个离异过的女人结婚。走得匆忙,连林素濛的画展也来不及参加。他已经等了她这么多年,还是放弃了。

    林素濛的画都是阴郁沉重的抽象作品。画布上只有单调的线条和压抑的冷色,画里的女人只有一对**,一把长发,一双眼睛,严冷地看着参观者。画展只有稀少的人。她开着音乐,放着大提琴曲,画展结束时没有卖出一幅。

    一个月后,她被送进了医院,诊断结果是抑郁症。她丢了所有的画,房间里除了床,只有空空的画板,旁边放着白色药片和一杯白水。没多久,她因长期失眠和酗烟身体垮掉被家人接回了西安。

    许煜明也离开了驻唱的酒吧。他妈妈生了病,他卖了所有唱片把钱寄回家付住院费。他一路乘船沿滚滚长江而下,又转到西安,沿西北一路到青海,最后去了西藏祈福。听说边流浪,边在沿途酒吧里驻唱赚旅费。长泽收到过一次他从敦煌寄过来的明信片,照片上是苍茫一片的沙漠。

    长泽最后一次见银因,是在许煜明驻唱过的那家酒吧里。

    银因从黑色轿车里走出来,她穿了一身玫红色缀着蕾丝花边的长裙,胸口露着,挂着一条粉红碎钻,指尖红得簪了花一般。她娇羞地朝着身边搂住腰的中年男人笑着。那个男人凑近她耳根子底下呼着气,说着话。他身材健硕,穿得十分讲究,黑色西装搭了一条银灰色领带。一头星星白发,把他外国人的白皮肤衬得愈加白雪。

    舞池里放着摇滚乐,银因踩着激动狂热的拍子跳得十分奔放,霓虹灯照在她的脸上和红裙上,整个人红得像一团火焰,她边跳边灌酒,身上淋淋沥沥撒着酒。旁边的男人,眼睛死死地勾在她身上。

    她满身酒气地推开门,她已经很久没有回来过。长泽开着唱片机,旁边摆着一杯咖啡。

    “想问什么就问吧。”银因慵懒地躺在沙发上,她在酒吧里也看到了长泽。

    “你有什么打算。”长泽面色很平淡,不惊不怒,声音像钢琴家指尖下轻柔的旋律。

    “去纽约。签证已经办妥。”

    “跟那个男人一起吗?”他询问里带着几分讥讽,几分无奈。

    “他是现在打工公司的老板,大我十三岁,有两个孩子。”

    她从皮包里抽出一支烟,“我拼命学英语,就是为了这一天,离开这里。”银因眼角动了动,用手摸了摸沙发。“我曾经把希望寄托到你身上。”她一字一停道,“可是,现在不想等了。”

    “第一年,冬天住在没有暖气的地下室,我不敢睡着,怕睡着了会被冻死。没钱交房租时,每次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被人赶走。”

    “我对你不好吗?”

    “对你好的人,会任何事以你为先,而不是犹豫后的权衡利弊。”

    “你爱他吗?”

    她兹地笑了出来。摇摇头。

    “我从来没有分析过那个男人,长泽,告诉我,要如何,分析爱情的成分,要如何分析婚姻的利弊。”

    “长泽,这是一个商业社会,它只关系交换。爱情是心与心的对换,这是理想,但不一定是现实,至少无法让所有人实现。那些从小吃穿不愁的人,可以天真与幻想,因为他们从未真正体验过一天生活的不容易。如果能用我的身体,换我想要的金钱,这很值得。底层的人,从一出生便生活在烂透的环境下,接触到的人都是负面的,因为身边的人,他们已经是输家。天天听到的是父母的争吵,老师的打骂。读的是最差的学校,同学可能已经在偷偷抽烟***。这就是真实的底层。课本里从来不提,可天天发生。

    一个城市下,有人活在阴沟里。诗人却从来不会写沟渠里的月亮。一个站在沟渠里仰望月光的人,心里只有无奈。如果这只是我的悲剧,我个人的悲剧,我可以接受,但绝不能忍受自己的小孩继续过这样的人生,它太糟了。”

    长泽垂头听着,一言不发。她看着他一脸憔悴的样子,叹了一口气,说,

    “为什么一个人的心明明是脆的,而这个社会却处处是尖硬。苟延残喘被迫活在一个小角落,足以扼杀我对幸福完整的憧憬。为什么一个男人可以对丰腴的身体热情,却对单薄的灵魂冷漠。严谨的爱的逻辑,比不上一个随便的做爱的理由?美色的糖衣下是肉欲的毒素?爱情是廉价的,但婚姻可以获利。本来,爱钱比爱人容易多了。感性一直是矛,理性始终是盾。我觉得我的心和身体早已经形成两种相反的力,自戕。现在的大多数人,做爱是一时热情,而爱,随时降到零度。

    长泽,你可以苛责我绝情,但不能怪我狠心,我有我的无奈。到处都是定规则的人,却不能以身作责。底层的人,他们的路本来就不多。对于一无所有的人来说,这几分美色,已是全部。因为她能利用,选择的机会都不多。我不得不不把婚姻当职业。你知道吗?当身边的人都沉迷于声色娱乐,我却独自大量看书,直到闭着眼睛,也能把清风明月写成诗,虽然这一丝清风,这一点月光,从未出现在我的青春里,也吹不进照不亮我心里的那一点黑暗。

    在这个雅俗不分的环境里,那些声色娱乐就像精神鸦片,可以瞬间给人大脑安慰,但人一旦通过这样一蹴而就的方式获得快感,她就不会再愿意花大量时间去努力追寻那一点点的快乐。婚姻也一样,像这样没有多余选择的人,只能在爱情和利益之间作判断,没有长期的爱情,却有源源不断的利益,这难道不足以让人动心吗?我讨厌一切经过粉饰的假象,虚伪地张扬美好不如真实地撕开残忍。欲望可以压制,却无法阻止,它与生俱来,你无能为力。一个人,可以在爱情面前患得患失,却不会在利益面前犹豫不决。我选择了这一条路,已经走了这么远,就不会也不可能回头。

    一个人出生的家,读书的教室,工作的场所,结婚的卧房,临死的病房,连在一起便是一个人的一生,扩大来看就是这个社会。还有那年年岁岁,微暖的春天,炎热的夏天,阴霾的秋天,寒厉的冬天。长泽,我一个人走在这陌生的城市里,穿行在黑暗里,一路上,跟着我的只有这一隐一现的影子。我已经不想再回头了,回头只有失望。对于一个看海都是奢望的人来说,我只能偶尔,抬头看看这淡得如水的天空,看着这一片并不是一样的蓝,去想象大海的样子。纽约周围都是海,那里有一条长长的天际线,跟着黄昏和星辰一起起落,我只想看看那一片大海,让那片浸过海水的天空,让我这羁拘了很久的身体,得到一点心的徜徉。”。

    房间里循环放着音乐,一遍接着一遍。不知不觉,雷声传来,房外下起了小雨。只听得雨水匝地。两人沉默着,杯中咖啡渐冷,帘外细雨愈密。

    雷和雨是凌厉而分明的。

    天花板上悬挂着风扇,三片白色扇片,轻轻地朝着同一个方向不停地转着,跟着空气里压抑的音乐声一起循环。白墙上,是摇动的扇片,一圈一圈地暗影。她抬头望着窗外,听着这单调的擦着窗户的风声,阴影下的脸,那眉与眼,好像黑沉沉的月影,慢慢从云深处里露出来,两边脸颊下是微冷的泪痕,像一线蜿蜒的流光水痕,眼影,胭脂,都浸了泪。

    长泽埋头摸着咖啡杯,银因走过去,肩上搭着她的两只手,一滴眼泪冷在他颈项上。

    她捧起他的脸,干净苍白的脸。她闭上了眼,从他的额头吻到嘴唇,辛辣的烈酒又在胃里翻腾起来,全身热了起来。

    他抱起她柔软的细腰,顺势地摔在沙发上,扯下了她裙子和黑蕾丝内衣。她露着大腿,全身微微颤抖,细腰像一条袅动着的水蛇。长泽滚烫的手从她喉咙一直贪婪地滑下去。她感到他在吞噬着自己的身体,他咬着她的嘴唇,手臂被紧紧捏着,捏得红一块,紫一块,他还不肯放手。

    这一夜,两个人难舍难分。

    第二天,银因去了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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