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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61.第六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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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玉依稀记得, 他小时候确实有过一段身子极为虚弱的日子, 那时一天到晚沉睡不醒、平白无故突然晕厥都是常事, 每一回都总会吓得他娘胆战心惊,生怕他再醒不过来。

    自打跟随爹娘来到帝都,虽然他娘也曾发愁过他无论如何养都不长肉,可看着瘦削是一回事,墨玉感觉得到自己的身体在日渐转好,不会再无知无觉地贪睡醒不来,更不曾再试过无端昏迷。

    但这一次,墨玉惊觉自己竟是有些撑不住了。

    得知他爹出事的那一刻,尽管他没有当场“柔弱”地昏厥过去, 意识却已经自动抽离身体,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脑袋一片空白, 什么也没办法想,如同他重伤昏迷的那次一样, 整个脑子好像再次变成了一堆腐蚀生锈的破铜烂铁, 哪怕用尽全力也无法运转。

    意识变得模糊,身体的一切动作只能依靠本能。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扶着白脂融进宫的,也忘记了看见他爹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只是依稀知道自己平静得令人发指, 甚至在他娘一口气没喘上来晕倒的时候, 还很冷静地伸手接了一把。

    只是怎么会变成这样了?

    接下来的一连几日, 墨玉都过得心神恍惚, 脑子里偶尔闪过这个疑问, 却又很快被他强行掠过去。忙碌到分身乏术的时候,他总觉得一切都和以往没什么不同,可心里这么认为的时候,却总会有一股子隐隐的惊慌哀恸紧随而来,并不强烈,只是始终存在于那一层薄纸似的、仿佛随时会破裂的“平静”下面。

    如影随形,无处不在。

    墨玉从来不知道原来办丧事这么麻烦,他这个年纪尚未来得及送走什么人,尽管身为人人称道的燕宁世子,可家中的一切大事都有长辈顶着,他没学会的东西还有太多,他爹总认为一切都还不着急。

    却不曾想世事多变,飞来横祸,他如今头一遭亲手操办大事,却是他爹燕宁王的丧事。

    他爹没了,他娘得知消息后一病不起,唯一同父异母的姐姐早已出嫁,弟弟俊儿又还小如今王府中除了他再没有人能顶事了。家里的仆人是很多,可那只是下人,并不能代替他做任何决定,一切事宜都还要他一一安排好吩咐下去。

    王府需要他撑着,墨玉知道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倒下,甚至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崩溃。

    他竭力忽略掉自己所有的感受,强迫自己习惯这种麻木的状态——除此以外再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保持长期而稳定的冷静了。

    “世子,已到卯时了,您一夜没睡,先去歇会儿吧。”簌簌进到灵堂中,声音极轻地道,“晚些还有许多事等着您处理”

    墨玉沉默着站起身,连续守了这么些天灵堂,他倒也习惯了整夜整夜地长跪,此刻并未觉得有多困倦,只是累——从心底觉出来的那种累,却不是靠歇息便能缓解的。

    他起身时身形有些摇晃,但好歹站稳了。簌簌胆战心惊地看着他的面色,硬是没敢伸手去扶。

    墨玉已然感觉不到自己下本身的存在了,从腰身往下是连成一片的酸痛发僵,此时便是在他大腿上狠狠掐一把,他约莫也是没知觉的。

    连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依靠什么支撑着站起来的。

    簌簌小心翼翼地在他身边道:“世子,您先回去歇半个时辰”

    “不必。”墨玉言简意赅地打断道,这些天他愈发不爱说话了,能不出声便断然不会发出声音,即便非得开口也往往会挑最简短的话来讲,“我娘怎么样了?”

    “王妃王妃仍是昏昏沉沉的,不见有好转。”簌簌不敢多言,如实回答,秀丽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忧愁。

    墨玉脚步顿了顿,却并未停下,径直来到白脂融的院子中。红绡守在白脂融的卧房内,墨玉悄无声息地推门进去时,看见这个跟了他娘好些年的丫头在悄悄抹眼泪。

    见墨玉进来,红绡连忙擦干泪水,朝他行了一礼:“世子。”

    声音中带着浓重的鼻音,墨玉的步子慢下来,忽然觉得腿脚有些沉重。

    他没吭声,略过红绡,自顾自地来到他娘身边坐下,先是轻轻摸了摸他娘的额头、脸颊,再拉过他娘的手,极为熟练地为其把脉。

    他娘总觉得他的医术学不到家,担心他会祸害了别人。墨玉也知道自己的确更擅长纸上谈兵,可即便如此,他动起手来仍是不会比皇宫中的太医逊色多少——他的“差”只是相对他娘而言。

    就好比他娘比起他的族长舅舅,也要逊色不少。

    墨玉深深地拧起眉头,心中忽然涌上了一股子无力感。他终究是太差了,学什么都总是学不到最好,若是他能学得族长舅舅那一手近乎可以起死回生的医术,是不是就

    床榻上昏昏沉沉的白脂融忽然动了动,轻轻将手腕从墨玉手中抽出来。墨玉一惊,连忙站起身,同时还不忘调整脸上阴沉到极点的表情。

    白脂融睁眼时,他甚至还挤出了一点儿笑容,轻轻柔柔地唤道:“娘。”

    红绡在一旁看着,只觉得毛骨悚然,从手指尖一路凉进了心底。她侍候在白脂融身边多年,算是王府中时常能见到墨玉的,却从未见过墨玉这样的一面。

    自从王爷走了以后,王妃一夜之间一病不起,缠绵病榻这些日子,世子每天都会来看王妃。红绡自认为是看着世子性情大变的,一改先前对谁说话都温润如玉的模样,渐渐有了几分阴晴不定的雏形。

    此时此刻红绡毫不怀疑,若是王妃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世子这最后一丝“温柔”也会转瞬间不复存在。

    床榻上的白脂融微弱地唤了声“修儿”,睁开眼时,那双眸子不知何时已没了往日的明亮,竟是隐隐呈现出枯败之势。

    墨玉才看了一眼,便不可压抑地心慌起来。他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曾有过一段不那么“少年老成”的时光,那时的他应该和曾经的俊儿一样吧,总会眼泪汪汪地缠着他娘,撒娇地扑进他娘的怀里嘤嘤地哭。

    彼时他娘还唤他“小玉儿”,会笑吟吟地哄他,捏他挂满眼泪的脸颊,故作嫌弃地逗他几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缠着娘撒娇了呢?

    太久以前的事了,墨玉记不清楚。只是这一刻,他忽然极想变回曾经那个会哭会闹的小男孩儿,肆无忌惮地将满腔委屈悲恸、惊慌无措对他娘宣泄出来。

    可他心中无比清楚,他不能这么做了。

    墨玉将手掩入袖中,用力握了一把,仿佛试图抓住什么,可手中仍旧是一片虚无。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极尽的温和,只听这声音,他和从前似乎没什么两样:“娘,我在——您要喝水吗?有没有觉得好一些了?”

    白脂融似是茫然了一会儿,略微涣散的目光好一会儿才勉强聚焦,轻飘飘地落在墨玉脸上。单是这一个动作仿佛已经费了她极大的劲儿,墨玉觉得他娘连看他的视线都是不稳的。

    “修儿修儿,这些日子辛苦你了。”白脂融费力地轻声道,“明儿便是你爹头七的最后一日吧?”

    墨玉竭力不让自己心中有任何波澜,低低地“嗯”了一声,仍是柔声道:“我不累,只要您能早些早起来”

    “不修儿,不你听娘说。”白脂融气息虚弱地咳了几声,她依稀是叹了口气,声音愈发放缓了,“修儿,你听娘说,绣兰是个好姑娘,若是你能娶了她娘便是到了黄泉之下,也该瞑目了”

    不远处的红绡忽然轻轻啜泣一声,捂住了嘴。

    墨玉深吸口气,压下心中强烈的不安,略微强硬地打断他娘的胡言乱语:“莫要乱说,您不会有事的。娘,若是您喜欢徐小姐,过些天我便过去迎娶,您说过的,这是冲喜,我会”

    “修儿啊,莫要哄娘开心了。”白脂融笑了笑,又皱眉轻咳了一声,“守孝三年,守孝期间不得婚娶这些规矩娘还是知道的。”

    “百日之内可以借孝。”墨玉固执地道,强撑着不显露出半点儿慌张。

    白脂融轻轻摇头道:“娘怕是等不到了修儿,过了明日,你爹的头七便过了我若是再晚一些,就该赶不上他了”

    “娘!”墨玉不自觉地提高声音,那饱含怒气的声音中终于带上了一丝颤抖,轻微而难以觉察,“您在说什么?”

    白脂融合上双眼,声音轻得宛如风中的一声叹息:“修儿,你向来最懂事最稳妥的,有你在我和你爹最放心不过了。你要照顾好俊儿快些成家,好有个人能帮着你还有还有要将我和你爹合葬”

    墨玉忽然难以忍受地起身退后一步,双手握成拳,又慢慢松开。他脸色阴沉地盯着榻上的人,深呼吸几次,不让自己的声音带上一丝颤抖,一字一顿地冷声道:“娘,若是您在,我什么都听您的,您要我怎么样都行;若是您敢抛下我和俊儿,这些话我一个字都不会听,往后我做什么只随自己的心意,您管不着。”

    “修儿,不许说这些耍脾气的话”

    “我是不是耍脾气,您会知道的。”墨玉缓缓地又退后一步,闭了闭眼,只觉得再无法控制住脸上的表情,也没办法继续在这里待下去。

    他将红绡叫到跟前,同时又叫来他娘身边的几个丫鬟,也不避讳他娘,直接在房中冷冷地道:“看好我娘,若是我娘出了什么事,你们都要去陪她。”

    墨玉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样必定很可怕,因为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几个丫头便颤抖着跪下了,诺诺称“是”。

    他依稀听见他娘气急败坏地连唤了几声“修儿”,可他已然听不真切了,分不清楚那究竟是真实还是幻觉,也不愿意去多加分辨。他脚步略有些不稳地走出这间令人难以忍受的卧房,才刚反手关上房门,便忍不住扶着门框弯腰吐了。

    墨玉这些天都不怎么能吃进东西,加上长跪了一整夜,早已饥肠辘辘——可即便是饥饿,也仍是没食欲的,加上胃在隐隐作痛,他也吃不下任何东西——自然什么都没能吐出来。他面无表情地拂开簌簌的手,实在是懒得讲究了,直接用袖子抹了把嘴唇。

    干呕的时候他已然感觉到了翻涌的血腥气,抹完嘴看袖子,果然瞧见那素白的衣袖上沾了星星点点的血迹。簌簌瞪大眼睛一脸惊惶:“世子,这”

    墨玉目光阴冷地看了她一眼,簌簌立马闭嘴了,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不敢再多话。墨玉慢慢将袖子折了折,耐心地等着那阵突如其来的眩晕过去,此刻他眼前发黑,什么也瞧不见,方才瞪簌簌的那一眼其实都是顺着声音看过去的——他早已习惯了时常要面临这样的状态,尤其是这段时间。

    他能猜到自己大概是憋出了什么内伤——本来就旧伤未愈,又突然发生了这样的祸事,所有的情绪都不能表露出来,偌大的王府也只剩下他一个人支撑着,每日要面对无数的大事小事琐碎事,夜里还要长跪守灵堂

    他终究是肉体凡胎,纵然表面上看起来什么事也没有,也只是“表面上”。

    可料到自己的身体已然“败絮其中”,他却打心里觉得无所谓,也不打算去管——尤其是听完他娘的这一番话后。他爹没了,他娘他娘那样约莫也是想随他爹而去,可俊儿还小,也是他最放心不下的。

    而临忌他最心心念念的临忌已经四个多月杳无音信了。

    都这时候了,他居然还会想到临忌?

    当天夜里三更时分,墨玉再度静跪在灵堂前,脑子里又闪过临忌的名儿,他忽然迟钝地觉出了些许嘲讽的意味。

    他一直默认为临忌此次突然离开是有苦衷的,尽管心中气愤,却也在心中不自觉地为临忌做过许多辩解,总会下意识地帮临忌想这样那样的理由。

    可谁说临忌一定是有难言之隐的?

    由始至终都不过是他“自以为是”罢了,事实上临忌一句话也没说过,是他一厢情愿地给临忌想了这么多理由。

    他怎么知道临忌此刻不是在逍遥快活?

    墨玉低头盯着自己素色的衣袖,终是忍不住自嘲地笑起来。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中,墨玉拧眉看向灵堂门口冒冒失失的丫鬟,那是侍候在他娘身边的银钏,他熟悉得很,是个话少又稳重的丫头,从未有过这样失态的时候。

    墨玉乌黑的眼瞳微微一缩,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可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下一刻,面色惨白的银钏突然匍匐跪地,颤抖着唤道:“世子”

    墨玉倏然站起身,许是起来得太急,眼前又有他熟悉的漆黑弥漫开来,依稀渗着斑斑血色:“我娘呢!我娘怎么了?”

    半刻钟后,墨玉站在白脂融的卧房中,满心茫然地拿着一个小瓷瓶,面前是跪了一地的丫头。他沉默良久,放任自己的思绪在一片空白中游荡。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抽离的那一部分思绪终于慢慢归位。墨玉闭眼轻轻呼出一口气,这才渐渐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忽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他猛地将手中的小瓷瓶砸在地上,随着清脆的一声响,瓷瓶落地生花。他略有些费力地抬起手,觉得自己手上还残留着那瓷瓶上的药香味。

    “谁先发现的?”墨玉的目光扫过面前一众瑟瑟发抖的丫鬟,极轻极轻地道,“我有没有说过照看好我娘?我有没有说过——若是我娘出了什么事,你们都要陪着她?”

    丫鬟当中有些个年纪小的,吓得忍不住一直抽泣,可看见墨玉那森冷得竟是有些可怖的脸色,又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那强压着一抽一顿的声音听得墨玉愈发心烦意乱。

    “如今我娘服了这药瓶中的东西,你们竟是等她的尸身凉透了才发现”墨玉不禁冷笑起来,素靴踩上瓷瓶碎片,清脆的碎裂声再度响起,他却恍若不觉,“我留你们何用?”

    其中一名小丫头忽然膝行出来,额头磕在地面上,略显稚嫩的嗓音带着哭腔:“世子,今夜是奴婢的失职,是奴婢没照顾好王妃都是奴婢的错!若是世子要责罚,便责罚奴婢一人吧!”

    “好啊,”墨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轻声道,“那你去陪我娘吧。”

    小丫头的身子立马僵住了,站在门口处的簌簌面露不忍,大着胆子战战兢兢地道:“世子,与其责备她们,不如先处理好王妃的事”

    “不。”墨玉偏头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既然我娘喜欢这样那便这样吧。”

    他什么也不要管了,他已然累得什么都不想管了。

    簌簌再不敢说一句话,只能默默退到一边,看着他们尊贵无比的燕宁世子像小孩儿赌气似的,也不知道是在和谁僵持,硬是守在燕宁王妃的尸身旁杵了大半夜。

    卧房中站的站、跪的跪,一片死寂无声。直到烛光在黑暗中湮灭,黎明前最昏黑的时刻缓缓过去,天色终于破晓,第一缕晨曦透过窗绡朦朦胧胧地照进屋内,洒下满地的灿烂。

    静默许久的墨玉忽然开口了,声音极低:“簌簌。”

    簌簌猛然一惊,下意识地“哎”了一声:“奴婢在!”

    “人是死透了。”这句话说得极轻,仿佛只是他在自言自语,却听得簌簌莫名一阵毛骨悚然。随后墨玉闷咳了几声,略微提高了声音,“你随我来,有些事要你去安排。”

    他没提如何处置这一室丫鬟的事,簌簌知道他终究是心软了,松了口气,便也识时务地不问。直到跟着墨玉走出了房门,她才恍惚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却听走在前头的墨玉又轻轻咳了两声,然后略有些缓慢地对她吩咐了一堆琐碎事。

    簌簌这才猛地发现,不过是一夜,他们家世子原本干净的嗓音竟是哑得不像样子,说起话来她听着都觉得费劲儿。

    墨尹死了。

    今上在御花园遇刺,彼时景和帝正与燕宁王君臣二人单独谈心,突逢变故,燕宁王拼死护帝,最后帝王只是轻伤,燕宁王却是被一剑刺入心口,再也醒不过来。

    白脂融也死了。

    这个倒是好概括,王爷与王妃的恩爱向来有目共睹,燕宁王逝世后,燕宁王妃一夕之间大病不起,不出十日便紧随燕宁王而去。

    倒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可“佳话”只有发生在别人身上时,才会称之为“佳话”,身为当中的主角往往并不好过。

    墨玉看着面前的俊儿,清了清沙哑得不像话的嗓子,轻声道:“俊儿,听明白了吗?你去到梅枝姐姐家,切不可给梅枝姐姐添麻烦,红绡和银钏会陪你过去的,你已经长大了,不能再随意哭闹”

    俊儿仰起小脸儿,怯生生地看着他,眼睛红红的,却很听话地没掉眼泪:“哥哥是不是不要俊儿了?”

    墨玉叹了口气,揉着他肉乎乎的脸蛋儿:“怎么会不要俊儿呢?只是哥哥这些日子太忙,没时间照顾你。你不是也喜欢梅枝姐姐吗?梅枝姐姐向来对你好。”

    “不对,俊儿最喜欢哥哥。”俊儿可怜巴巴地道,“那那爹爹和娘亲呢?俊儿好久没见到爹爹了,爹爹又去很远的地方办事了是不是?娘亲还生病躺在床上是不是?哥哥,俊儿会很乖的,乖乖听红绡姐姐的话不去吵着娘亲休息,不要送走俊儿好不好?”

    墨玉的喉咙动了动,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他必须费很大的力气才能发出细弱的声音:“爹爹确实去了很远的地方,娘亲爹爹把娘亲也带去看病了,娘病得很严重,爹爹娘亲要很久很久才能回来”

    俊儿睁大眼睛,气呼呼地鼓起腮帮子:“爹爹娘亲又自己偷偷跑去玩儿了是不是?他们坏,总是忘记哥哥和俊儿”

    “不坏,俊儿莫要乱讲。”墨玉轻轻叹了口气,强忍下眼中的酸涩,双眸渐渐在日光下泛起水光,“是以你要去梅枝姐姐家里住一段时间,过些日子哥哥再接你回来,那时候哥哥便有很多时间照顾俊儿了,每日都会陪俊儿玩很久很久这样好不好?”

    好不好?

    墨玉自嘲一笑,他说出这句话时,便根本没有给俊儿反对的权利,而他说的这些话也终将注定是谎言。

    他何时变成这么一个满嘴谎言的人了?

    拖着沉重的步伐送走懵懵懂懂的小俊儿,墨玉身心俱疲地回到卧房中,叫簌簌去取他这些天喝惯的酒——其实也就是寻常的烈酒,只不过里头被他混合了一些药材,可以暖胃,也好教他更容易入睡。

    自打他娘头七过后,他晚上有时间睡觉了,便开始染上酒瘾。过去他最讨厌喝了酒昏昏沉沉的感觉,这些天却由衷地认为烈酒真是个好东西,若是没了酒这玩意儿,他晚上怕是连一刻也没法儿入睡。

    墨玉的酒品很好,喝醉了既不说话也不闹,只是倒头便睡。这日他正喝得醺醺然,余光忽然瞥见放在铜镜前的一个匣子,檀香的木匣子半开着,露出一小块淡紫色的绢布来。

    墨玉微微皱起眉头,脚步略有些不稳地走过去,扯出那块绢布,一股子兰花的芳香顿时扑鼻而来。他有点疑惑地瞪着那条手帕看了半晌儿,才想起这是那位绣兰小姐送来的“贴身物件”。

    绣兰小姐?

    墨玉忍不住无声地笑了,攥着那条手帕回到床边坐下,又给自己灌了口酒。他娘以前总是盼着他早些成亲,直到“去意已决”时也不忘和他提起这位绣兰小姐,可见心中的执念是有多深。

    可他早说过了,若是他娘还在,那他娘说什么他都会听;如今他娘是不在了,他也说到做到,往后只随着自己的心意而活。

    他那个总是不太靠谱的娘,终归是不负责任地丢下他和俊儿,一门心思地去往阴间找他爹去了。

    一往情深,生死相随。真是好,好极了!

    再没有人管他,也再没人能管他了。

    他不知道自己又喝了多少酒,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反正一切于他而言,都无所谓。

    依稀间好像有人在唤他,墨玉恍惚回首,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是又站到了窗边,窗门大开,正对着外头那无边的黑暗,五月的暖风徐徐地吹着,他的衣发都在轻轻飘动,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是啊,已经到五月初了,墨玉心想。

    有人唤他大概只是错觉,近来他时常会出现这样的幻觉,有时候醉得厉害了,甚至会觉得自己见到了临忌——因此他总是特别乐意灌醉自己。

    可今日的幻觉竟是十分真实,墨玉眯起早已朦胧得聚不了焦的双眼,瞧着面前那抹模糊却又透着熟悉的身影,他看不清楚那人的轮廓,可就是本能地知道对方是谁。

    毕竟他是个不孝子,也只会这么想临忌了。

    那人似是伸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墨玉不确定,喝醉后他的各种反应总会特别迟钝。可他丝毫不在意,看不清楚那人也觉得无所谓,因为心知是假的,虚虚实实的反倒更有意思。

    于是墨玉向着那身影的方向笑起来,放轻了声音,慢慢道:“临忌,你来啦。”

    那人不知道说了句什么,他似乎被抱住了,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贴在他被夜风吹得冰凉的脸上,随后他一直拿在手里的酒壶被一只手强硬地取走了。

    大概是醉酒后在做梦吧。墨玉心道,倒还挺真实的。

    知道是在梦里,他便也无所顾忌了,直接将对方推开,绝不允许在自己的梦中还要受委屈:“不给亲你在这里亲我算什么?有本事你自己回来自己回来亲!”他想了想,又扑过去抢临忌手中的酒,“还给我,你都不要不要我了,凭什么抢我的酒?不给那是我的”

    那人的力气却很大,稳稳地拿着酒壶,让他怎么也抢不到。对方似乎一直在试图和他说什么,绵绵的话音在他耳边流淌,可他听不清,便也懒得搭理,只顾着去拿那一壶酒。

    拉扯间,那人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不容抗拒地将他的手指掰开一些。墨玉能感觉到自己手里有一条轻轻软软的东西——应该是绢布一类的物什,被那人不由分说地抽走了,他一时想不起来那究竟是什么,却忽然有些恼了。

    从方才开始,这人便一直在抢他的东西!

    他怒气腾腾地想将那条绢布抢回来,因着这会儿脑子里装不下太多东西,一时间倒是把酒给忘了。那人被他折腾了片刻,大约也有些气恼了,正当墨玉好不容易碰到那条绢布时,酒壶落地的“哐啷”声骤然响起,一声巨响在黑夜里显得分外清脆,墨玉本能地惊得微微一颤。

    手指上绢布的触感蓦然消失,他依稀看见那人一甩手,一小团淡紫色的“烟雾”很快飘然落地。墨玉这才迟钝地意识到这人砸了他的酒壶,又故意抢走他的手帕往地上丢。

    温热的触感忽然贴上他的唇瓣,那人略微用力地咬了他的嘴唇,随即有什么湿软的东西试图探入他的唇齿之间。墨玉知道对方想做什么,一想到这人先是蛮不讲理地戏弄他,这会儿还恬不知耻地耍流氓,心中愈发委屈愤怒,想也不想地张口便咬,猛地挣脱这人的桎梏。

    可他逃开了还没两步,便重新被对方一把搂住,紧接着不知道被拖到了哪里。一阵天旋地转,他已是变成了躺着的,整个身子都被身上的人紧紧压制住。

    那人想亲他,似乎还锲而不舍地对他说着什么,他依旧一个字也听不清,只是执拗地偏头躲开,不断奋力挣扎着。

    第二次被那人用力扳过脸,而他发现这次自己怎么也挣不脱时,多日以来的委屈与压抑忽然涌上心头,墨玉还未反应过来,便觉得眼眶和鼻尖一阵酸涩发热,随后有什么东西从眼里滚落下来。

    “临忌”

    那人一直略带强硬的动作蓦地僵住了,过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他的脸,轻轻擦去他眼角掉落的泪水。墨玉轻轻抽了口气,眼泪止不住地滑落下去,他无意识地闭上双眼,听见了自己极其压抑的一声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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