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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青青河边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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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青青河边草

    这样婉约灵动的气质,如玉树琼苞堆雪,又被春风春水浸洇透了,是宫中的人从没有过的。而她身处深宫数十年而气质未改,难怪先帝要喜爱她到这种地步,几乎在眼中看不到旁的女子的身影了。更难怪岐山王的母亲曾在私下数落她“狐媚惑主”。原来并不是狐媚,而是一种连女人也要被吸引倾倒的温润柔和。

    她望着我笑道:“清儿曾经对我说,宫中有一位莞贵嫔居住在甘露寺中奉旨修行,说的便是你吧。”

    我羞愧片刻,淡淡道:“贵嫔是旧时的称呼了,请太妃称我法号‘莫愁’吧。”

    “莫愁?”她微微沉吟,笑道:“你俗家姓什么?”

    我答道:“原本姓甄。”

    她瞧着我披散的长发,微微笑道:“如此,我便称你‘甄娘子’吧。”

    我道:“太妃这样客气。”

    舒贵太妃温文而笑:“恕我方才眼拙了。甄娘子的气度风华,自然是平常寺庙里的姑子们没有的,我一时竟没认出来,真是怠慢了。”说着让我坐下,指着方才那名侍女笑笑道:“那是我的贴身侍女,名叫积云。”于是要让积云来见礼。

    我忙谦和道:“服侍太妃的自然是姑姑,我一介庶民,怎么能叫姑姑与我见礼呢。”

    太妃忙拉住我,道:“是了。咱们都不在宫里,何必守着宫里的礼数呢。我便当你是我的晚辈,她是我的侍女,见一见也是应该的。”

    我听太妃说的这样可亲,也不好拒绝,于是各自见过。积云的性子十分开朗爽直,朝我嘻嘻笑道:“方才听太妃说娘子是甘露寺里的姑子,我吓了一跳,还在想姑子哪有长得这样美的呢,必定是太妃扯谎哄我了。”

    我听她说的不拘,不由去看太妃。果然舒贵太妃笑道:“她自幼和我一起长大,说话就是这个样子了,娘子别见怪。”

    我笑道:“自然不会。我真喜欢这样说话的,不拐弯抹角的叫人听着累心。”

    积云与我凑得近,我抬眸间微微一惊,她的眼睛和舒贵太妃一样,竟都是琥珀一样温润的颜色,不觉吃惊道:“你们的眼睛”

    舒贵太妃笑吟吟道:“积云和我一样,都是摆夷人呀,所以我们的眼睛不同于你们汉人的。”

    摆夷原是远在南诏之南的小族,本自成一族,年年向南诏称臣纳贡。隆庆三年先帝的抚远大将军平定南诏,顺便也踏平了依附南诏的摆夷c苍南几族,尽都归降大周,从此称臣纳贡,成为大周的附属。

    史书上说舒贵妃是知事平章阮延年的女儿,也算出身书香世家,怎么是摆夷人呢?难不成舒贵妃的母亲是摆夷女子么?

    积云见我思索,呵呵笑道:“甄娘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一定在想我们太妃为什么是摆夷人,是不是?”

    我被她猜中心思,有些不好意思,也不好隐瞒,索性道:“周史上并不是这样写的,好似说太妃是知事平章阮大人的千金”

    舒贵太妃坦然道:“从前在宫里自然是要讳莫如深,如今说了也不妨。阮大人是我的养父,当年先帝要让我进宫方便,才叫我寄养在阮大人的名下。我的的确确是摆夷的女儿家,父母皆是土生土长的摆夷人。”她微微神往,“摆夷山水,才是我的故乡啊。”

    我听她说的坦诚真挚,半点遮掩也无,心下不觉感动,自然而然与她生了亲近之情。

    舒贵太妃笑道:“跟你说了这样多,娘子或许不爱听吧。真是人老了话多琐碎。”她的目光中颇有慈爱之情,“只是见了娘子自然觉得亲切,娘子莫要见怪才好。”

    我忙道:“怎么会呢,有太妃关爱,是我的荣幸才是。”

    舒贵太妃笑盈盈道:“从前听清儿有一两回提到娘子,总是十分赞赏不已。我当时也不过听着罢了,如今看到,竟像我们摆夷阿诺雪山上的仙女一般好看的人物。”

    积云也笑,“是呢,咱们从前族里的老人总说,阿诺雪山上的神女是最好看的。”

    我忙道:“若太妃这样夸我,我可无地自容了。太妃的风姿,甄嬛早是仰慕已久了。”

    太妃微微侧首,含笑道:“甄嬛?是你的名字么?”

    我点头而笑:“是从前的闺名。”

    太妃颔首笑向积云道:“我总说汉家女儿的名字最好听了。甄嬛,哪像我们在摆夷时,名字都是阿爸阿妈随意取的。”

    积云冲了茶上来,笑着嗔道:“太妃也真是,人家娘子来了连茶也不冲上,叫人家干着嘴陪您说话。”

    舒贵太妃笑得掌不住,睨着她道:“是是是,是我的不是了。可你怎么也干听着不动手呢,也这样怠慢客人。”

    我看她们说话嬉笑间亲密无间,根本无尊卑之分,也倍感亲切随和,道:“方才口渴闯了进来,太妃非但没怪罪,还亲自为我倒了水,真是我的罪过呢。”

    积云为我和舒贵太妃各递了一杯茶,笑道:“从前在摆夷,太妃的名字就叫移光,我便叫阿云,积云这个名字,还是后来改的。”

    我思索着道:“恕我冒昧了,过去仿佛听说太妃的芳名是”我极力想着,一时情急竟怎么也记不得了。

    舒贵太妃道:“是嫣然,阮嫣然。”她笑着,“我本叫移光,嫣然是到了周朝才改的名字,也是先帝亲自为我取的名字。”

    我见她心思直白坦率,有话便说,连闺名也不掩饰,更是高兴,愿意与她相交说话,一时兴致上来,道:“我与太妃的机缘果然是比旁人更深,今日偶然相见不说,我有一架‘长相思’琴,也正是太妃从前用过的爱物呢。”

    舒贵太妃“哦”了一声,眼神倏然明亮,如被燃上了火焰的蜡烛,惊喜道:“果真?”

    我点头道:“我出宫之际只带了一把‘长相思’,如今就放在甘露寺中。”

    舒贵太妃大是感慨,“当日出宫之时,我把‘长相思’与‘长相守’一同留在了宫中,只为先帝早逝,我留着这两样东西也是无用了。不曾想竟到了娘子手中,想必娘子是雅善音律之人了。”她牢牢望着我道:“与此二物一别十余年,若娘子首肯,能否带了让我再瞧一瞧。”

    我歉然道:“本该拿给太妃一观的,只是数月前我弹奏时一个不慎,弄断了琴弦”

    我低首,原以为“长相思”是舒贵太妃心爱之物,必定要被她责怪几句,然而舒贵太妃只是爽朗一笑,和颜悦色道:“哪有弹琴的人不断弦的呢?若是娘子放心,不如拿给我看一看,我愿意尽力一试。”

    我大喜过望,忙起身道:“如此,便最好了。太妃是‘长相思’的旧主人,必然知道怎么修才好。”

    太妃抿一抿唇道:“先别着急谢我,‘长相思’构弦之法与其他的琴不同,若真要修起来,没有个月不成,若是不当接,还得让清儿回一趟宫里配了马尾c冰雪蚕丝与金丝来回来才是,这几样东西只怕还不是轻易弄的到的。”

    我忙笑道:“交回太妃手中我就安心了,如实在接不好,只能遗憾再也听不到‘长相思’的妙音了。”

    太妃微微含笑,眉目和蔼,“那么下次娘子请来宽坐,也带了‘长相思’一同来吧。我倒很喜欢和娘子说话呢。”

    我长久没有与人这样舒畅自然地说话,心下亦是喜悦,道:“太妃盛情,晚辈如何敢不遵命呢?”

    回到甘露寺时天色已晚,浣碧与槿汐急得不得了,又不敢大张旗鼓地去寻我,在门外伸着脖子望了许久,见我回来,浣碧喜不自胜地来拉我的手,埋怨道:“小姐去了哪里,这么晚也不回来,真叫人急死了。若再不回来,我与槿汐只能禀明了住持出去寻了。”

    槿汐接过我箩筐中的柴禾,温言道:“娘子一路累了,饭菜已经热好,娘子快去吃吧。”

    二人围着我坐下,一面打了水来让我洗脸,我将今日之事絮絮说了。

    槿汐双眉微蹙,蜷曲如翻叠的波浪,“诚如娘子所说,娘子见到的的确是舒贵太妃啊。奴婢在宫中时已是隆庆年末,与舒贵太妃见面不过寥寥几次。然而舒贵太妃之风姿,见过之人毕生难忘。”

    我停下筷子,疑惑道:“舒贵太妃当年出家,奉旨是出居道家,怎么会在甘露寺这佛寺周遭修行呢,不是该去道观的么?”

    槿汐道:“舒贵太妃的确是在道观修行,就是她如今所住着的安栖观。”槿汐的声音低了低,“因为太后说过修行要清静方能安心,所以只有舒贵太妃带着一个使女住着。”

    浣碧惊讶,轻轻低呼了一声。我忙目示她安静下来。

    浣碧不敢再出声,只安静盯着槿汐,听她说下去。槿汐叹息了一声,无限惋惜,道:“舒贵太妃在先帝驾崩前最得圣宠,几乎到了六宫粉黛无颜色c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地步,得专房专爱之宠。可是因为她出身异族,虽然寄养在知事平章阮延年的名下,说是义女,也不过是稍稍掩人耳目而已。这宫中的后妃,都是十分清楚舒贵太妃的底细的。本来就瞧不起,所以封妃之后也就一直住在太平行宫不与诸位妃嫔同处。然而后来有了六皇子,就是现在的清河王。名分相关,先帝因母及子,又十分宠爱早慧的六皇子,所以不顾太后的反对,册了当时的舒妃为舒贵妃,一跃成为宫中妃嫔之首。这样盛宠也就罢了,偏偏玉厄夫人死前对舒贵太妃怨恨不已,皇后也因舒贵太妃而被废,连当年的昭宪太后都不待见她,处处为难。这样的情景下,虽然先帝十分宠爱她,可是舒贵太妃在宫中却是树敌无数c举步维艰。唯有当今的太后,过去的琳妃娘娘与她交好,二人同气连枝,简直如亲姐妹一般。好几次舒贵太妃委屈,都是琳妃娘娘为她做主出头的。所以连先帝也对当今太后颇多怜惜,皇后死后,就由当今太后执掌六宫之权,如此舒贵太妃在宫中的日子才好过些。”

    先帝对舒贵太妃的宠爱,偏偏让我明明白白地记得桐花台上玄清的感慨之语——其实有人分宠亦是好事,若集三千宠爱于一身而成为六宫怨望所在,玄清真当为婕妤一哭。

    他是在为我感叹,更是在为她生母舒贵妃的一生感叹。

    集宠于一身亦是集怨于一身。盛宠太过,便如置人于炭火其上啊!

    而太后对舒贵太妃情分如此之深,我听了亦是感动。想起宫中的眉庄,更是唏嘘不已。

    槿汐的话,仿佛是在盛赞太后的盛德以及与舒贵太妃的姐妹之情的,然而对我问的问题,却是似乎风马牛不相及。

    槿汐明白我的疑问,眼波微微一漾,已然含笑道:“先帝驾崩之后,舒贵太妃恸哭不止,几度欲要殉先帝而去,幸好宫人们发现得早被救了下来。宫中妃嫔虽然从前对舒贵太妃时时埋怨c诸多不合,却也十分感动,连外头的臣子都知道了,盛赞舒贵太妃大义。太后也十分感动,而此时舒贵太妃亦自请出家为先帝祝祷,将六王爷托付给了太后抚养。太后感念舒贵太妃一片心意,又说太妃养尊处优,自然不能和甘露寺众尼同住,所以特意建了安栖观给舒贵太妃独自居住,于是命她出居道家,而不是进甘露寺修行。太后又怕旁人伏侍太妃会不习惯惹太妃生气,于是就让太妃的贴身侍婢一同跟了去住。也是太后体谅舒贵太妃的心思。自然,舒贵太妃若无大事也是不能随意离开安栖观一步的。”

    槿汐说得十分委婉,然而再委婉,我亦明白了。

    舒贵太妃出居道家,而甘露寺是佛寺,自然是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又只有一个侍婢伏侍我心下一动,如此,舒贵太妃几乎是与外界断了任何关联和消息。

    我不动声色,只缓缓用筷子夹了一筷青菜。煮得软熟的青菜,任由人夹来夹去,软弱可欺。我若无其事道:“听闻先帝生前十分喜爱清河王,几度有立他为太子之意。”

    槿汐垂首恭敬站立,只望着自己的脚尖,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感起伏与好恶之意,“舒贵太妃的出身备受世人争议,立清河王为太子连朝臣都反对不止。清河王之上还有几位王爷,虽然我朝讲究立贤不立长,皇后也没有留下嫡子。但其余几位王爷比如当今皇上也是十分出色,当时琳妃娘娘在宫中无论论位份还是宠爱都是仅次于舒贵太妃的,而出身又高贵些,又有执掌六宫之权。所以先帝退而求其次遗旨立当今圣上继位天子也是情理之中的。”槿汐最后一句话说得极轻,仿佛轻描淡写一般无关紧要,然而我听清楚了,“何况又有当年摄政王的支持,当今圣上继位天子是顺理成章的。”

    我只觉得脑中一阵阵发凉,却是如明镜一般刹那雪亮。

    摄政王!他才是玄凌继任为帝最紧要的一着吧。

    然而,我很快让自己平静下来。

    陈年旧事而已,都是上一代的恩怨了。如今,稳坐在紫奥城九龙金椅之上俯瞰天下c手掌乾坤的,是玄凌呵。

    舒贵妃与玄清,都是被皇权争斗所牺牲了的。哪怕再不甘,事实已是如此,无法再改变了。

    可是事实是如何也好,我与舒贵太妃和玄清的来往都无关皇权了。毕竟,我已经是方外之人了啊。

    我喃喃道:“所有纷争的根源,都只因为舒贵太妃是摆夷女子呵。”

    浣碧原本一直安静听着,听到此处,手中的饭碗“咯噔”一声落在桌上,滴溜溜打着圈儿。我忙帮她按住瓷碗,关切道:“怎么了?”

    浣碧的眼神倏忽一跳,忙笑道:“我只是好奇,舒贵太妃是摆夷女子出身么?”

    “嗯。”

    浣碧拂一拂鬓角落下的发丝,低低道:“摆夷被征平之后成为大周属国,然而到底是异族,舒贵太妃能以异族出身而到此地位,实在是不容易呵。”

    我闻言侧头,问:“浣碧,你仿佛对摆夷有些了解。”

    浣碧“啊?”地一声,淡淡道:“不过是听说些皮毛而已。”浣碧的眼中又恳求的神色,向我道:“小姐,你方才说还要拿‘长相思’去太妃处,带我一起去好不好?”

    我和颜悦色道:“你也很想见见太妃么?正好要抱琴去,我们便一同去吧。”

    浣碧颊上露出柔和的小孩子气的喜色,用力点了点头。

    于是择了个天高气爽的日子,浣碧抱了“长相思”跟随我步行至后山。却见门外停了匹白马,脖子上挂着一朵红缨球,正悠闲自在地啃着嫩草。我看了一眼,心头蓦地漾起一片薄云样的喜悦,正是“御风”。它见了我,欢喜地嘶鸣了一声。

    我抚一抚它的耳朵,浣碧已经迫不及待地推门进去。门内有欢悦的畅谈声,因浣碧的推门而暂时停了下来。我拾衣而入,已经听得浣碧清脆的一声“王爷”。

    我的目光所及之处,是着一身月白纱衫的他,负手立在舒贵太妃身边,闻声向我看来的目光中又惊诧,更多的是惊喜。他说:“方才母妃刚与我说到你”

    我明了,与他点头示意,然后对着舒贵太妃敛衽为礼。太妃含笑来扶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呢,可见不能背后说人的。”又指一指玄清,道:“刚从川蜀一带回来呢,连王府都还没来得及回去,你来得也巧。”

    我笑道:“见今儿天气挺好,便吧‘长相思’带来给太妃,我闯下的祸,要劳烦太妃为我弥补了。”

    太妃慈爱道:“傻孩子,一个劲地爱说傻话,又叫人心疼。”

    我指着浣碧道:“这是我的贴身侍女,今日特意带来与太妃请安。”

    浣碧规规矩矩行下礼去,口中道:“给太妃和王爷请安。”

    玄清笑道:“浣碧也难得向我行这样大的礼,今日是沾母妃的光了。”

    舒贵太妃招手让浣碧走近,拉着她的手细细打量着道:“眉眼生得十分齐整,细皮白肉的。”太妃笑着看我一眼,道:“尤其这双眼睛,长得倒和你像。”

    我不想太妃眼神这样犀利,忙笑道:“是呢。”

    玄清在旁亦笑:“从前没仔细看也不太觉得,如今听母妃说起,倒的确是有几分相像。”

    浣碧羞涩地低一低头,把琴交到积云手中,于是一同坐着喝茶。玄清目光温然看着我道:“这是新摘的‘雪顶含翠’呢,才冲上,你一向喜欢的。”

    茶盏是雪白的新瓷,更衬得盏中茶水盈盈生碧。我的好恶,他是了然于心的。只是乍然见了这我在宫中时常常饮的茶,说不上悲喜,只觉得唏嘘不已。茶盏是新的,茶叶也是新的,唯有我这个品茶的人,还是从前的人。

    玄清刚自远地回来,舒贵太妃爱子心切,难免拉着他的手嘘寒问暖,问长问短。

    舒贵太妃与清用摆夷语交谈了数句,我并不听得太懂,不由微微蹙眉侧耳认真去听。

    浣碧见我蹙眉,悄声在我耳边道:“舒贵太妃是用摆夷土语在和王爷说话,是叮嘱王爷在宫中要小心谨慎,平时也要小心自己身子,平日安分守己就好。”

    浣碧说得声音低,然而舒贵太妃离得近,还是听见了。不由看向浣碧,两条好看的眉毛蜷曲如圆珠,问道:“你懂得摆夷语么?”

    浣碧略略迟疑,道:“懂得。”她定一定神,“因为奴婢的母亲是摆夷女子。”

    我凛然一惊,难怪浣碧今日一定要跟了来,原来她的生母亦是摆夷女子。

    舒贵太妃“哦”了一声,眉目间颇有点欢喜的神色,道:“是么?”说着用摆夷语问了几句话。

    浣碧不假思索,以摆夷语回答得十分流畅,又以摆夷人见过长辈的礼节向舒贵太妃问安。

    舒贵太妃果然笑逐言开,含笑招手道:“你过来,让我好好瞧瞧你。”

    浣碧依言走近,重新以中原的礼数敛衽为礼,屈膝福了一福,道:“舒贵太妃万安。”

    舒贵太妃伸手托起她的下颔,仔细端详良久,轻声问道:“你在甄娘子家府中为奴?”

    浣碧不自觉地低头,声音几乎微不可闻,“是。正是从前的吏部侍郎甄府。”

    太妃微微沉吟,忽然眸中一亮,询问道:“他的名讳可是叫甄远道?”

    浣碧轻轻点头,“正是。”

    我见问到爹爹,也不好闭口不言,于是禀明道:“甄远道正是家父,浣碧自小伏侍在我左右。名为奴婢,实则情同姐妹一般。”

    玄清温和的笑容似天边洁白的浮云,“浣碧自幼生长在甄府,娘子在宫中时,也是浣碧陪伴左右,如今更是同甘共苦了”

    舒贵太妃却不作声,凝视浣碧片刻,突然发问道:“何绵绵是你什么人?”

    浣碧身子陡地一震,一双秋水明眸骤然浮上了一层稀薄的雾气,眼中已是珠泪滚动,声音微微颤抖:“正是我娘亲。”

    我心下也是矍然一惊,这是我第一次听说浣碧生母的名字。从来,我只知晓浣碧是我的妹妹,而她娘亲的一切,没有人对我说,我亦是茫然不知的。

    只是,绵绵,这样缠绵悱恻的名字,又出身摆夷,该是如何有一个妩媚动人的女子呢?

    舒贵太妃叹了一声,露出欣慰的神色,道:“果然,母女俩长得这样像,好比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说着关切道:“你母亲还好么?”

    浣碧一时答不出,喉中哽咽,眼泪已经滚滚落了下来,几乎无法回答,只得回转身去拭泪不已。我替她回答道:“浣碧出生之时,她母亲就去世了。所以爹爹抱她回来,自幼养育在府中。”

    舒贵太妃怅怅叹息,片刻道:“是了。绵绵与我同是罪臣之后,她更被永世没入奴籍,不得翻身,自然是不能嫁与官宦之家为妻作妾了。怪不得她要称你为小姐了。”说着不由泪光盈然,垂首啜泣道:“绵绵真是可惜了。”于是招手命浣碧上前,抚着她的额头道:“好孩子,真是委屈你了。”

    我心中也是伤感,抬头见玄清目光凝滞在我脸上,忙别过头去不去看他,只向舒贵太妃道:“浣碧的母亲,可是与太妃熟识的么?”

    舒贵太妃一壁安慰地拍着浣碧的肩膀,一壁向我道:“从前从摆夷出来,我与积云是一道的。当时兵荒马乱,人心惶惶,正巧遇上了同出摆夷归降大周的绵绵。”太妃十分感慨,“当时她也不叫绵绵,而是叫碧珠儿。绵绵是她后来自己改的名字。”说到此间,太妃只是无声地看着我,默默不语,唯有清朗目光深沉邈远。

    我心头刹那一亮,仿佛有闪电划过心口一般突兀地照耀清明,脱口而出道:“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因为爹爹的名字叫甄远道,所以她改名叫绵绵,是不是?”

    舒贵太妃重重点头,唏嘘道:“不错。绵绵一心爱慕你父亲,所以才改了这个名字,以表情意深重,矢志不渝。虽身在罪籍,她的情意只怕你父亲也是大为所动的。”

    我看着浣碧,她的一张脸哭得如梨花带雨,不胜清弱。舒贵太妃说浣碧与她母亲长得颇像,除却她一双眼眸与我神似形似之外,她的一切都是脱胎于她的生母的吧,有线条柔和脸颊,小巧的下颌,气质温软。那么那个绵绵,自然也如浣碧一般风姿清丽c容颜姣好。何况摆夷女子能歌善舞,大有中原汉家女子缩没有的奔放执着,从她为爹爹改名,就可见一斑了。

    浣碧伏在舒贵太妃膝上,抽泣道:“爹爹说,娘死的时候还叫着爹爹的名字,才咽下最后一口气的。”

    我心中的惊悸如天空交错激荡的浮云滚滚。

    其实爹爹与娘,不过是寻常的官宦夫妻,说不上有多恩爱。然而生儿育女相伴在身边多年,到底是有那么些感情的,至少在我们儿女眼中看来,总是相敬如宾的。而且,爹爹也有一名妾侍收在房中,是十来年前从江南买回来的。那时娘总说爹爹毕竟是做官的人了,一房妾侍也没有总不成样子,又防外头说她拈酸吃醋是个不容人的,所以做主为爹爹买了来。只是这位姨娘不过是个摆设罢了,一年里并不见爹爹与她有几次亲近,倒是这位姨娘寻常侍奉在娘身边的时候多,闲来只教教我们姐妹吹埙或是弄笛。姨娘无宠,又没有生养,所以丝毫不能撼动娘的半分地位。因而娘偶然说起一句来,总说是自己福气好,嫁与爹爹这样不好女色c不娶三妻四妾的官宦人家,倒是一生清静安耽了。

    然而,娘竟是这样懵懂而不知不觉的人。竟不知道,她一生的清静安耽之后,竟是这样一段深情掩藏在他丈夫和别的女人之间。

    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呵!

    周遭种着的柏树有厚重悠远的辛辣气息,呛得人发晕。我心念电转,忽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来。如果如果,绵绵不是死得那样早,或者她终有一天会成为爹爹的妾侍,或者有一天她因为爹爹的宠爱骤然凌驾在娘之上,或者又被扶正。那末,我还是甄家名分尊贵的嫡出大小姐么?或许今时今日,我是要与浣碧换一个个儿了。想到此处,我不自觉地望一眼浣碧,强逼着自己咽下一口唾沫镇静下来,背心却已出了一背脊的冷汗了。

    耳边舒贵太妃的声音清软传来,“爹爹?你叫甄远道爹爹?”她略一思量,已经了然道:“是了。绵绵的孩子怎么会不是甄远道的呢?因为你母亲是罪臣之后,你自然不能被承认是他的女儿。所以你叫你姐姐作小姐,她也待你如妹妹一般,是么?”

    浣碧点头拭泪道:“小姐她,的确待我很好。”

    舒贵太妃连连颔首,道:“绵绵从前的小名叫碧珠儿,你爹爹给你取名浣碧,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玄清颇感意外,看看我,又去看浣碧,最后目光停留在我们的眼睛上,道:“难怪你们俩的眼睛这样像,原来是同父异母的姐妹。从前我第一次见到浣碧,听她说是你的近身侍女,只以为你们自幼一起长大,朝夕相处,所以才连眼睛也长得这样像。”

    浣碧抬头望着他,凄苦一笑,道:“我与小姐虽然同父,可是我的娘亲,却连妾侍也不算。我不过是个私生女罢了。”

    我从不晓得浣碧的娘亲和爹爹之间有这样多的纠葛,爹爹也从不向我说起。只有我知道浣碧是我的妹妹。这件事,甚至连娘也从来不晓得,只以为浣碧和流朱一样,都是外头抱回来的丫头。

    我心下对浣碧更是怜惜,若不是因为绵绵的出身的缘故。想必从前在家中,浣碧也是甄家娇贵矜持的二小姐吧。她的年纪,原本也就比我小了一岁的。

    玄清拉起她,好言安慰道:“没有什么私生不私生的话,在咱们几个人心里,从不会这样想。”

    浣碧绞着双手,低首死命咬着嘴唇,嗫嚅道:“如今你们都知道了”她忽地仰起头,一双碧清妙目泪光盈然,忽然哭了出来,低低道:“王爷,你别瞧不起我。”

    玄清微微一愣,看我一眼,旋即柔和向浣碧道:“自然不会,你母亲与我母妃是故交,又同为族人,我们身上流的都是摆夷人的血统,我又怎么会瞧不起你。”

    浣碧眼中的光亮愈来愈盛,仿佛是不信一般,问道:“当真么?”

    玄清含笑道:“自然当真。我几时骗过你了。”

    浣碧用力点点头,梨涡慢慢盈上如春风沉醉的笑容来,低低垂下头去。我蓦然一惊,只觉得她此时此刻的容色娇美如丁香凝露,宝石流霞。我竟从未发现,浣碧可以美到如此地步。但见玄清对她软语安慰,自己仿佛远远旁观一般,隔了老远老远,隔了几重纱幕似的,这样可望不可及。心底漫漫生出一股淡若无味的落寞和孤寂来。

    我尽力转过头去不去看他们,只向舒贵太妃道:“爹爹是先认识绵绵是何姨娘呢,还是先与我娘相识?”

    舒贵太妃怅然道:“缘分这回事,岂是有先来后到的。绵绵与甄远道,是在甄远道成亲之后才相识的。想必甄娘子也知道,你爹爹与你娘亲婚前并未见过,相识一说更无从谈起。他们缔结婚约,不过是汉人官宦人家凭着父母之命c媒妁之言说合的吧。”

    我脸上微微发烧,低声道:“是。”

    “那么你们汉家并不同于咱们摆夷一夫一妻,是可以娶妾的吧。”我再度点头,太妃道:“虽然结识在后,而你爹爹又何尝不想娶绵绵为妾长相厮守呢。只是绵绵命苦可怜,家中骤然得罪,才失去与你爹爹在一起的机会罢了。”

    “太妃不觉得,我的娘亲也很可怜么?” 我惘然而笑,迎着舒贵太妃的目光道:“我的娘亲,她做了爹爹一辈子的妻子,却从来不知道爹爹心里喜欢的一直是另一个女人。虽然爹爹没法子给何姨娘一个名分,可是因为亏欠,因为思念,也因为浣碧,爹爹心里必定也是常常想念着姨娘的。与娘相比,也不知道是谁更可怜了。”

    玄清回头盯着我,目光濯濯,我低头只作不觉。舒贵太妃沉默良久,望我的目光也渐有怜爱之情,叹息道:“这世间,总是有数不尽的可怜人。”

    我欠身福了一福道:“太妃说的极是。姨娘逝世多年,爹爹和娘亲也被远放川北。逝者已然作古,我们能顾及的也只有生者。浣碧是我的妹妹,哪怕今日我落魄到此,也不会放任她不顾。我有件事我力不从心,只能尽一尽心意,求太妃和王爷相助。”

    舒贵太妃道:“你且说来听听。”

    我娓娓道:“浣碧年纪不小,我不想因为我的缘故而耽误了她的终身,请太妃做主,为浣碧选一户好人家嫁了吧,也算为何姨娘了却一桩心愿了。”

    舒贵太妃含笑道:“你这个做姐姐的,的确是个为妹妹打算周全的好孩子。我竟想不到你有这份心。”说着笑吟吟向玄清道:“清儿,母妃在这里自然是要求个清净了,不好插手这样的事,也插手不了。浣碧是我故交的遗孤,也是你一心要守护的人的妹妹,母妃可把这件事托付给你了,你一定要为浣碧好好寻一个好人家。”

    玄清轻浅而笑,一如浮光霭霭,“母妃的嘱咐,儿子一定记在心上。”

    闲话了一晌,见太妃面有倦怠之色,我便起身告辞,太妃向玄清道:“两个女孩子家回去不方便,你替我送一送吧。”

    玄清恭谨答了“是”,于是阿晋牵了“御风”跟在我与浣碧身后,玄清走在身边。浣碧时时回头与阿晋说笑几句。一行四人,漫步向甘露寺去。

    我仿佛无意道:“方才听太妃说起,王爷这几月去了川蜀一带。”

    玄清道:“皇兄那一日忽然兴起,说我曾游历蜀中逗留多月,于是命我再度微服去川蜀一带,留心官员政绩如何。仓促得命,于是草草收拾了就去了川蜀,本来还想让阿晋来禀告母妃,也来告诉娘子一声,可惜时间仓促,到底是来不及嘱咐一句了。”

    我微微一笑,“如此一别,也快三月了。”

    他轻淡的笑容仿佛穿越林间的凉爽的风,带着植物汁液独有的茂盛清洁的气息,道:“自从上次与娘子见过,已经九十七日了。”

    我心中“咯噔”一下,像听见谁拿着一把小铜锤子敲开了一枚胡桃的坚硬的外壳,“咯”一声硬壳裂开的声音,坚果的那种被包裹在坚硬后清涩又夹着甘甜的柔软香味倏然就撑满了整个荒凉内心。

    浣碧悠悠笑道:“王爷记性真好,又如此重视娘子,把娘子看得和太妃一样呢。”

    浣碧说者无心,我心中一沉,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眉毛一根一根收敛服帖下来,脸上已经转换了淡漠的神气,“王爷博览群书c博闻广记,记性自然是好的,至于”

    玄清淡淡接口道:“至于我去川蜀一事想要告知娘子,正是因为娘子的双亲皆在江州。”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道:“回来时转道去了江州,虽然耽搁了两天行程,总算不负此行。这信娘子请看吧。”

    我的手在伸出去时有一瞬间的颤抖,浅黄色信封上别着一朵小小的粉色荷花。他道:“母妃的缸里开了第一朵荷花,我瞧着好,一并折来了。”往往书信里放一片荷花的花瓣,是表示远方人的思念与牵挂,更是家人密友间表示平安的花朵。他却别出心裁别在了信封上。他的目光肯定,用清越和带笑的声音对我说:“快打开吧。这是甄大人给娘子的家书呵。”

    我抖缩着手打开,爹爹熟悉的字迹依旧,工工整整写着,“我与你娘俱好,安心即可。闻得儿与浣碧同在甘露寺修身,亦好。大局已定,莫做徒劳之工。只不知珩儿如何,牵念不已。各自天涯,各自珍重,切莫过于挂怀。”

    千言万语,爹爹的眷眷之心,只凝成了这几句,对我的心,对浣碧的心,对哥哥的心,皆在其中。

    玄清道:“信上你即可看出,甄大人笔力犹健,可见身子没有大碍。我去之时,听闻大人在江州刺史一任上颇得爱戴。大人自己亦道,远离京都朝廷,纷争既淡,过得亦舒心些。”

    我心下痛惜,含泪道:“江州是何等地方,我虽未去过,却也知道。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爹爹与娘年事已高,叫我如何忍得。”语罢,声更呜咽。

    他轻轻拍着我的背,让我抵在他的肩头依靠,轻声安慰道:“江州虽苦,人却可以得一夕自在。今番与甄大人一聚,听他言语之间颇有随遇而安的欣慰之意。朝廷中纷争内斗无数,纵然风光繁华,然而甄大人到底年事已高,能有一方安乐清静之处,他亦能自足。甄大人言语之中亦十分心疼娘子,比起后宫明争暗斗,甄大人更希望娘子能过得平和安静。到底身家性命,是闭荣华富贵更要紧的。身为父母,只盼儿女能平安,就是毕生最大的愿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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