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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陌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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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二章 陌上花

    我低首,“半年。”

    “那么你们相识了多久?”

    “总有六七年了。”

    温实初眼神剧痛,如同要沁出血来,低声嘶哑道:“你与他认识了六七年,可是你与我相识相处总有十来年了,是自幼的情分啊!”

    我心中难过不已,低低道:“有些事,并不是讲认识了多少年相处了多少年的。”

    温实初那么怔怔地c带着破碎的痛楚凝视着我:“是啊!有些事不是讲年份的,可是你说,你已对男女之情绝望,何况他是皇帝——你以前夫君的弟弟啊!为什么?偏偏要是他!”

    温实初的话,在瞬间凌厉地挑破我的伤口,揭出血肉模糊的过往。我的心口微微作痛,冷寂了声音道:“你要知道是为什么,我便告诉你为什么。因为我对男女之情绝望,因为我对我的人生绝望,因为我根本是个沉溺在痛苦里的人,是他,是玄清,他让我对所有的事开始抱有希望,让我愿意去相信我所追求的,以致我可以不顾忌他的皇室身份,你明白了么?”

    我一口气说得急了,声音微微失了往日的语调,心跳清晰突兀得跳跃着,犹如山间旷然作响的暮鼓沉沉。

    温实初的眼神凄然而悲凉,“可是你和他在一起,只怕以后受的苦不会少,连最基本的名分也不可得!”

    我凄楚而笑,似颤栗在秋风萧瑟里的一朵花,“以我今时今日的身份,即便和谁在一起,都不会有名分可言的。那么,温大人,难道你能给我名分?或者,你觉得名分是我最想要的东西?”

    他无言,只怆然看着我,“你会很辛苦”

    我扶着岩壁,盈盈而立,“我所辛苦的,他也一样辛苦。只是你怕我所受的委屈辛苦,于我,都是心甘情愿的。我既然愿意跟随他,自然也想好了会遇到什么。我都是心甘情愿的。”

    世间的事,再多困苦,再多艰辛,都敌不过一个心甘情愿。

    温实初的神情稍稍平静下来,喃喃道:“心甘情愿,我对你,也是心甘情愿c万死不辞的啊!”

    我温默摇一摇头,走近他道:“实初哥哥,那是不一样的,你对我好,我铭感五内。可是我和清,却是两情相悦的。”我定定而恳切,道:“我知道你要劝阻我什么。只是到了今时今日,我也不怕对你说,哪怕我选择了清是一个错误,我也宁可一错到底,永不后悔。”

    我回首,迎上身后玄清柔情而热切的目光,心头一暖,整副心思都可以放落了下来。他只远远以了然的姿态站着,并不走近。我面对温实初的伤怀与震惊,亦是不忍,轻轻道:“实初哥哥,说实话罢,你是觉得和我在一起要紧,还是我真心安乐要紧?”

    这话,是带了试探的意味的,若他自私,我或许可以坦荡一些。他启唇的那一刹那,我突然真心盼望着,他也许可以自私一点。

    温实初道:“在我心里,我总是奢望有一日可以得到你,和你在一起,拿是最最要紧的事情。可是嬛妹妹,我连在梦里都清楚地知道你不喜欢我,你和我在一起就不会真正开怀喜乐。那么,还是你真心的笑容更要紧一些。”

    他的话,在一瞬间击中了我的心肺,我感动到无以复加。温实初,他是这样待我好,这样真心待我。他的真心,甚至是不亚于玄清对我的爱意的。

    然而,感动再多终究也只是感动,而不是感情。

    我俯下身扶住他的身体,轻轻道:“实初哥哥,谢谢你待我这样好。”

    温实初双目通红,扬一扬头,极力忍住眼泪,道:“我对你并不好,我方才这样凶的说你。嬛妹妹,我从来没有这样大声说过你。”

    我点头,眼中微微发涩,道:“我不怪你的。实初哥哥,如今我已经找到一个两情相悦的人,我虽然自己高兴,也希望你不要难过。你总是我的实初哥哥,好不好?”

    温实初微微扬起唇角,眼中却泛出一抹深重的悲凉,道:“我劝你也不中用。那么,既然你心意已决,只要你高兴就好。”他远远凝视玄清站立的地方,声音微冷,一字字清如碎冰,呵出雪白的暖气,“嬛妹妹,他能有你的心甘情愿,你不晓得,我有多羡慕他!”

    我勉强微笑,低低柔声道:“有什么好羡慕的,实初哥哥,将来你也会遇到一位心甘情愿对你的好女子的。”

    “不会了。”温实初凄然微笑,“嬛妹妹,只要你好就好了。”

    他转身离去,温厚的身影在冬日苍茫的寒意了里看起来格外孤清。他暗红色的衣袍被一阵寒风荡漾起好似水面的纹纹波澜似的褶皱,好似他整个人都这样忧伤地褶皱着,在群山环绕的青灰色里格格不入。

    我定定伫立在风口,冷寂的风一阵一阵扑到脸上,连眼眶都热热的,我深切的觉得,某些长久以来坚持在我身边的感情,已经被我深深伤害了。哪怕我再不忍,到底也是被伤害了。

    玄清的温度和着温软的披风一起裹到我身上,温柔为我拭去正欲夺眶而出的泪珠,轻轻道慨叹着道:“温太医很喜欢你。”

    我仰头,逼回泪意,惘然笑道:“可惜我终己一身都不能回报他了。”

    世上的感情,有获得,就有失去。有人欢喜,也会有人哀愁失落。于温实初是,于浣碧是,于我c于玄凌c玄清又何尝不是。

    玄清明澈的眸光温和而懂得,“嬛儿,你可以用一辈子的友情去回报他。”

    我颔首,“我会。”

    玄清低低的叹息萦绕在我耳边,“嬛儿,你方才一句心甘情愿c永不后悔,你晓得,我有多震动么?”

    我摇头,低声道:“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他的神色里有无尽的喜悦和动容,柔情几许,几乎能把我淹没,“嬛儿,温太医对你的情意并不比我少,只是我何其有幸,能抱你入怀。你是我一生都在期许的人呵!”

    一生都在期许的,于我,玄清又何尝不是。我低眉,在冷风中伏首在他宽容而温暖的拥抱里。唯有他的拥抱,才叫我如此安心。

    寒冬如斯,终于也会过去的。

    山间四月,自然是桃红柳绿,芳菲无限。

    我见屋外天光云影明媚如画,不由笑道:“这样好景致,待在房中枯坐可就十分可惜了。”又问:“怎么不见槿汐呢?”

    浣碧笑道:“小姐忘了么?槿汐出去采些荠菜,说是晚上要包荠菜馄饨吃啊。我要和些面粉呢。小姐左右坐着也是无事,不如出去散散心也好啊。”

    我拢一拢头发,起身道:“也好。外头花事正盛,我去采一些来插瓶也好。”

    浣碧盈盈道:“正是呢。屋子外头花开得这样好,倒显得咱们屋子里太冷清了呢。”

    我于是出去。春光锦绣如织如画,仿佛凝了一天一地的明媚云霞,灿烂繁盛到了极点。宫中的花朵,从来是被巧手的花匠们修剪到符合礼制的人为姿态,美则美矣,到底是失了天然的姿态的。

    而山野间的花朵,枝叶旖旎,舒展自然,连一茎野草蔓花c藤萝片叶,都带着勃勃的生机,天地间无限自在,连偶尔吹过的风,都是甘甜而恣意的野性气味。

    远远望去,山下平野漠漠,尽是青翠稻田与灿烂如金的油菜花,或青或黄交错其间,如一大块斑斓绚丽的锦幛,绵延不绝。

    长势这样好,我扬起微笑,想来又会是一个丰年了。

    我随意走在小径上,或者折几枝开白花的野山樱,或者采几朵小小的二月蓝,或者折一脉修长的碧翠鸢草,捧在怀中缓缓走着,心情也是愉悦的豁然开朗。

    此时春光正好,无边春色兜头兜脸地扑上身来,犹是踏花归去马蹄香的季节,路旁草间乱花渐欲迷人双眼。几处流莺娇燕恰恰飞过眉梢,或欲争暖树,或正衔春泥,又轻盈地各自飞了。我一时贪看不住,流连回顾盎然春色,连本是无情的青山绿水,亦觉得像是含情的眉眼,盈盈欲横了。

    我漫步自在,眼看天的另一端逐渐泛红,疏光收敛,偶尔有几缕炊烟袅袅升起,连心境都变得开阔宁静,却也知道不早了,于是手捧花束,徐徐漫步回去。

    回到禅房时槿汐已经回来了,与浣碧一同忙在灶边。她们的话语和着灶膛特有的温暖干燥的碎木清香和荠菜独有的清甜一同涌了过来,笑道:“娘子可回来晚了,方才王爷来过了呢。”

    我微微吃惊,亦有些失落道:“怎么这样突然就来过了。”

    槿汐盈盈笑道:“是呢。来得急,回去得也仓促,仿佛是寻了个由头才能过来的,这个时候,大约先去太妃的安栖观了。”

    我“哦”了一声,知道是错过了,心里便有些黯然,也不愿意她们看出我的怏怏不乐,只寻了瓶子把花一枝一枝整理过插好,又用清水养上,方道:“王爷来了可说了什么么?”

    浣碧道:“王爷本来来时问小姐去哪里了,我说是赏春去了,本想要出去寻的。可王爷说山里那么大,一时怕也寻不到的。而且小姐既是去赏春,这样找了回来,只怕赏春时的好兴致也没了。后来王爷等了会儿,阿晋来催,也只得走了。并没有说什么话,只写了几个字留在桌上,小姐看过就知道了。”

    我没见到他,又知他等我,心下不免怅然若失,他来一趟不易,这样错过了,不知下次见面又在何时。一张便笺,也不过是聊胜于无了。

    于是伸手拿了来看。雪白的素心笺上,不过寥寥几字:“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1)仿佛有一股蜿漫的春水蜿蜒滋润上心田,整颗心就这样润泽而柔软了下去,滋生出最柔嫩的而鲜艳的三春花瓣。

    他明知,要在这山间寻到去赏花的我是极容易的,只要向花事繁盛处去,就能寻到。

    可是他宁愿在此安静等待,也不愿意打断了我赏花观春时的愉悦心情。

    他情愿这样等待,等待我或许会早早归来。

    他的细腻心肠,他平实温馨的情愫,我眼中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对我的爱,竟是这样宽大而耐心。

    田间阡陌上的花发了,你可以慢慢看花,不必急着回来。这样的话语,仿佛是他在我耳边呢喃。

    陌上花开,万紫千红,他便在花开的那头这样安静等着我呀。

    这样等着的时候,淡淡的相思c淡淡的期待,淡淡的寂寞。只为等着漫游即将归来的我。

    浣碧见我如此神色,忙上前问道:“小姐怎么了呢?”

    我扬眉浅笑,轻声道:“没有什么。王爷上次的鸽子呢?”

    浣碧道:“在外头吃小米呢,我去抱进来罢。”说着转身旋即抱了鸽子进来。

    雪白的鸽子犹自“咕咕”叫着。我提笔另写了一张,写道:“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2)心念激荡,觉得如此犹是不足,又在反面写下几行小字:“山是郎眉峰,水是君眼波,欲问伊人何处去,总在郎君眉眼中。此番错过,来日与君相见,不知是否在山花烂漫处。”

    写完,不觉含情微笑,细心卷了起来塞进鸽子左脚的小竹筒里,向浣碧笑道:“这鸽子总该识得飞回去的路吧。”

    浣碧笑道:“是阿晋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教导出来的,想必不会太笨。”

    我把鸽子抱到门外,但见群山隐约在夕阳之后,暮色渐浓,扬手把鸽子放了出去,仿佛一颗心,也跟着松脱了飞了出去。

    次日风和日丽的天气,玄清的衣袂间沾染了春花的气味,骤然出现在我面前。

    我在惊喜只余含笑,“怎么突然来了?”

    他笑意盎然,执着我的手道:“接到你的飞鸽传书,我想了一夜也想不出怎么回你的书信才好,只能亲自来了。”他眉目间皆是清爽,“可惜你我不曾在山花烂漫处相见。”

    有什么要紧呢,他来,本就是带了山花烂漫。

    其时中庭里一棵老桃树正开得花朵灿烂如云蒸霞蔚,风吹过乱红缤纷,漫天漫地都是笼着金灿灿阳光的粉色飞花。

    禅房轩窗下,他从袖中郑重其事取出一样物事。

    泥金薄镂鸳鸯成双红笺,周边是首尾相连的凤凰图案,取其团圆白首c凤凰于飞之意。并蒂莲暗纹的底子,团花锦簇,是多子多福,恩爱连绵的寓意。

    合婚庚帖。

    玄清左手握住我的手,右手执笔一笔一划在那红笺上写:玄清甄嬛终身所约,永结为好。

    仿佛刻在纸上,笔力似要穿透纸背。每一个字都看得那样清楚,又像是都没有看清楚,身上绵绵的软。我心怀激荡,像是极幼的时候爹爹带我去观潮,钱塘潮水汹涌如万马奔腾滚滚而来,说不出的震动欢喜,眼中渗出泪来,心中隐隐漾起悲意。

    我遮住他的手,垂泪道:“我是你皇兄遗弃的人,也是罪妇。前途尚未可知,你何需如此?”

    玄清揽我入怀,绛纱单袍的袖子徐徐擦着我的佛衣和垂发,我的眼泪落在他的袍上,倏忽便被吸得无影无踪,只觉热热的一抹,更像是他隔着衣料的皮肤的温度。

    “即便前途未卜,这也是我最真切的心意。”他语带哽咽:“嬛儿,这世间,我只要你。”

    我默然,无声无息的笑出来,双手攀上他的脖颈,牢牢的看着他眸中我的身影。玄清亦不做声,目光凝在我脸上,双瞳黑若深潭,不见底,唯见我的身影,融融地漾出暖意,他只紧紧把我拥在怀里。禅房外是开得如云锦样繁盛的桃花,粉红芳菲凝霞敷锦,春深似海。我的脸紧贴着他的肩胛,他的手臂越来越用力,紧紧拥抱着我,那样紧,胸口的骨头一根根地挤得生疼,就像是此生此世再不能这样在一起,痛楚之中,我犹觉得欢喜。

    那样欢喜,漫天匝地,满目皆是那泥金双鸳鸯交颈相偎不负春光红罗并蒂莲花花瓣繁复,一层一层脱落雪白的蕊,白的似羊脂玉的身体铜帐钩落,白绫水墨字画的床帐被风吹得微微翻起凤凰于飞,翙翙其羽。

    粉红的桃花被春风吹落,纷纷扬扬似一场暴疾的花雨纤秀莹白的足尖笔直地伸挺着,几乎耐不住帐内的春暖,盛开着,就像春风中带着无数轻微颤抖的柳枝男人沉重而芬芳的呼吸我仰头看见桌上的供着的白玉观音像,垂目不语,她亦不语床头的伽楠木佛珠僵死如蛇,我一闭眼,挥手把它撩下床,骨碌碌散了满地的响。

    我蹑手蹑脚整理好衣衫,玄清他双目轻瞑,呼吸均匀,仿佛还在熟睡中,宁和地安睡。我坐在妆台前,打开久已尘封的织锦多格梳妆盒,晶莹闪烁的珠翠玉钿被我闲闲安置了这样久,再次打开见到时,在这样的心怀下,那光华灿烂的耀目也不刺眼了。盒中所有,尽是我入宫时的陪嫁,又悉数带了出来。宫中多年玄凌缩赏赐的珍宝首饰不计其数,全全留在了宫里,连那枚一向钟爱的堑金玫瑰簪子亦搁在了棠梨宫的妆台上,孤零零地闪烁黄金清冷的光泽。

    与玄凌,能割舍的,我都尽数割舍了。

    缓缓梳妆,精心描绘,很久没有这样用心。梳一个简单清爽的半翻髻,头上如云青丝蓬松松往后拢起,细致地一束一束挽好,显出一个双髻抱面,头顶椎朵的半翻发式。斜斜簪一支翡翠七金簪子,细细垂下一缕银丝流苏,坠着一颗珠子,簌簌打在鬓角,光润地滑过又滑来。一排十二颗浅浅粉红的珍珠,小手指的大小,排成新月的形状簪在发髻间,螓首轻扬之际,便有濯濯光华闪烁。窗台上供着一束紫兰,芳香清盈,我心下微微一动,随手摘了两三朵束上,簪在髻边。

    打开描金彩绘梳妆匣子,取出胭脂水粉,拍成桃花妆,点上唇脂。轻裁漫拢的云鬓下,珊瑚色的红晕染上如玉双颊,似晓霞初凝。再画上涵烟眉,远山藏黛的色泽,明亮如星的双眸,眉眼盈盈,刹那流转出无限情意婉转。我心中也不免感慨,从前的种种萎败凋零,终于全数散去,镜中的人,如同新生,已是容色恬淡,笑生双靥了。

    择一身浅紫色的绣花罗襦,绣着浅鹅黄色的繁花茂叶,枝叶葳蕤,细致缠绵。挽一件绣桃叶的玉色轻烟纱“半袖”,月白色的软缎百褶罗裙,在暖风下轻盈地回旋。

    这样清爽的颜色,连人心也便得清爽恬静了。

    我走到桌前,毛笔柔润地吸满墨汁,提笔续在玄清的字后,“愿琴瑟在御,岁月静好。”仿佛是在梦里,我与玄清,终于有了今日,竟然也能有今日。也算不辜负此生了。

    有温柔的声音唤我:“嬛儿?”

    我盈盈转身,他含着惊喜道:“你的妆束?”

    我含笑望住他,心底又无限的柔情几许,“我从前出宫落饰出家,上回出游上京做寻常女子打扮只是为了方便,权宜而已。而今日因为你,我重新妆饰,再入尘世。”我低头,低低羞涩,“其实因为你,我的心一直也在人世里。”

    他眼中有一瞬的晶莹,拥抱无声无息地靠近身来。

    我倚在他手臂上,沉浸在巨大如汪洋恣肆的幸福与欣喜之中。我抱着他的手臂,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你的手臂上是有刺青,是不是?”

    他唇角上扬,带着点邪邪的笑意,轻轻在我耳边道:“你方才不是看见了么?”

    我脸色绯红,只管卷起他的袖子。右手手臂上的刺青正是一条铁链,爬满葱茏纠缠的绿色藤蔓和红色血痕,颜色相冲鲜艳,十分夺目。另又一把长剑的图案横亘其下,刺青手法精妙,仿佛有青锐剑气隐隐贯出。

    洁白的指尖轻柔抚摸过去,我问:“刺的时候疼不疼?”

    “疼”,他笑,“不过忍一忍便好了。”

    我的嘴唇吻上他的纹身,含糊道:“为什么要刺这样的图案,有特别的意思么?”

    “我的身体里流着摆夷族人的血液,摆夷族的男子成年后都要刺这样纹身。”

    “那么太后并不反对?”毕竟太后是玄清的养母呵。

    他淡淡一笑,笑容里有浅淡的不可捉摸的忧色,轻描淡写道:“我不过是个闲散宗室而已,最自在不过。”

    他放下衣袖,目光落在桌上的红笺上,“写了什么?”玄清环住我的腰,一手按住那红笺看。轻缓的气息,一点一点暖,拂到耳后,脖中,酥酥麻麻的痒。他的语气坚定如磐石,一字一字漾在耳边回旋:“嬛儿,我必定如你所愿。”

    我双目望着窗外开得邪魅般艳盛的桃花,心下泛起黯然:“我知道不过是我的痴心妄想,终究是不能的。”玄清扳过我的身体,手指一根根放入我的指缝,十指交握在一起,纠缠不尽的切近与缠绵。“你信我。等皇兄渐渐淡忘了你,我便使静岸师太报你病逝,你更名改姓,我们便能永远厮守在一起。”他的眼中温柔如春水,这一世都以为不可能,终于也可能了。我如坠梦中,不由自主地“嗯”了一声。隔了那么久,隔了后宫的重檐叠壁,隔着江山万里,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事,重叠繁沓如前世今生,茫茫然的不真切。这一刻,却那样笃定,像从云间坠下双脚终于踏到土地。

    他的声音如同梦呓:“嬛儿,那一日温仪生辰,你还记不记得?你赤足立在泉里,像一只小白狐”我嗯了一声,他没有说下去,我怎会不记得,那一日的初遇。

    我轻笑道:“那日的你无礼至极,十足一个轻薄浪子。”

    他微笑道:“你赤足戏水时那样娇俏可爱,可是板起脸生气的样子拒人于千里。我在想,怎么有这么无趣的女子。”他静静看着我道:“可是一转身我踏进殿里,却见你吹白玉笛,作《惊鸿舞》,才晓得这世间真有人能翩若惊鸿。”

    我轻轻一哂,用手指羞他道:“哪里有这样夸人的,一下是白狐一下是惊鸿,也不害臊?”踮起脚去咬他的耳垂,含糊道:“他的眉毛轻扬,道:“嬛儿,你难道不晓得我?”

    我闭上眼睛,低低叹息道:“我晓得。”

    这世间唯有他最懂得我,我也最晓得他。只是目下,我不愿去想,不舍得松出分毫意志与情思去想。

    我轻轻挣开他的怀抱,抽出一根他的头发拔下,他微微吃痛,奇道:“做什么?”我松开散乱的发髻,抬手拔下一根长发,照着窗下的日光把两根发丝绞绕在一起。玄清立时明白我的用意,双目炯炯燃炙如火,眼角隐隐溢出泪光,“你我夫妇永结同心。”我含笑不语,脸上渐次滚烫起来。

    玄清的吻伴着灼热的呼吸细细密密的落下来。

    (1)c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宋人的笔记和明人周楫的拟话本小说《西湖二集》里均有记载此典故。吴王妃每年以寒食节必归临安,钱鏐甚为想念。一年春天王妃未归,至春色将老,陌上花已发。钱鏐写信说:“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清代学者王士祯曾说:“‘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二语艳称千古。”后来还被里人编成山歌,就名《陌上花》,在民间广为传唱。

    (2)c出自宋代王观《卜算子·送鲍浩然之浙东》。王观,字通叟,如皋(今属江苏)人。全诗为:“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这是一首送别词,感情真挚,语言浅易,以新巧的构思和轻快的笔调,表达了送别惜春这一主题。诗歌上阕以眼波和眉峰来比喻水和山,灵动传神。下阕送别惜春,寄予着对友人的深深祝福。语言俏皮,媚而不俗,在送别词作中独领风骚。

    这一年的春与夏,在这样的甜蜜与欢好里倏忽过去了。仿佛伸手去挽,一抹抹的,从指缝里悠悠滑走,滑去的时候,连手指的缝隙间都带着清露滋润蔷薇花蕊时的最初的那一抹甜香,叫人欣喜不已。

    那一日的下午,原本是夏末晴好的午后,酷暑刚退去后的一点凉意初萌,最是让人睡得安宁。伴着偶至的凉风,我正在窗下榻上和衣午睡。

    半暖半凉的风慵懒无力地拂过,外头的阳光隔着树影斑驳洒下,有若有似无的凉意。我半醒半眠着,听见外头有隐隐约约的说话声。缓缓张开眼来,懒懒唤道:“浣碧——”

    这个时候,浣碧应当在外头翻晒着冬天的棉袄衣裳,她应声进来,“小姐,是阿晋来了呢。”

    我顿时睡意全无,抿一抿鬓发起身,道:“这个时候来,可有什么事么?”

    却是阿晋进来,打了个千儿苦着脸道:“宫里头来的消息,说是皇上抱恙,紧赶着叫王爷入宫侍疾去了。这一病仿佛还不轻,恐怕十天半月回不来了。

    我淡淡“哦”了一句,道:“可说是什么病呢?”

    阿晋挠一挠头,道:“这个奴才也不晓得了。只恍惚听皇上身边的小尤说起一句,仿佛是宿在傅婕妤宫里时吐了血,究竟是什么缘由,宫里头也是讳莫如深。只听说为了这事出在傅婕妤宫里头,连傅婕妤也被禁足了。”

    我心头微微触动,口中只漠然道:“皇上的心思深,难免操心太过伤了身子。”我想了想道:“既不清楚是什么病,什么时候能治好也说不准了。王爷此去可还住在镂月开云馆么?”

    “是”。阿晋忧心忡忡道:“王爷得了太后的嘱咐,和岐山王c平阳王一同入宫侍疾,连皇上的亲姐姐,远嫁在临州的真宁长公主也回来了。瞧样子,皇上这回真真病的不轻。”

    我默默转头,望向窗外。夏日里的阳光优雅而繁密,那些从树叶的缝隙之间斑斑点点的洒落而下,带着缕缕透明绿色的味道和成熟蓬勃到尽头的甜香。浣碧一下又一下熟练地拿拍子拍着衣裳,有细蒙蒙地染着金色的尘灰细细飞扬。那“啪啪”的声音在静静的院落里听来格外寂寞而响亮。

    我轻轻道:“他这些日子都不能出宫了,是么?”

    阿晋点一点头,忽然露出一点顽皮的笑意,道:“王爷要在宫里侍疾,不能出来,可是阿晋却不要紧。”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小小的花笺,道:“王爷知道这些日子不能来看娘子,怕娘子无趣,特意写了一首词,请娘子有空时互为唱和。阿晋每日都会来一次,将娘子写的给王爷,王爷写的给娘子。”

    我缓缓将花笺打开,却是一首短词:一张机,采桑陌上试春衣。风晴日暖慵无力。桃花枝上,啼莺言语,不肯放人归。

    我看完,不禁破愁为笑,明明是因病侍疾出不得宫,他偏偏只说花上莺啼留人住,能在忧虑中还有这样闲雅疏狂之心的,也唯有他了。

    不过略想一想,寻了一张薛涛笺来,红笺小字分明,写道:两张机,行人立马意迟迟。深心未忍轻分付。回头一笑,花间归去,只恐被花知。

    我交到阿晋手中,道:“不必日日让王爷回了送来,一则太过显眼,二来王爷在宫中侍疾,想来也十分辛苦,哪里这样多的时候来和词呢。”

    阿晋嬉笑道:“娘子果然体贴我们王爷。”

    我笑着在他额头戳了一指,道:“你这样每日跑进跑出,可是谁在宫里头照顾王爷起居呢。”

    阿晋道:“莫大娘指了府里头的采葛跟着去服侍了,她是个老成的人,娘子放心吧。”阿晋扮一个鬼脸道:“娘子更有一层放心,采葛已经四十了。”

    我啐他一口,笑道:“即便她才十四,我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阿晋笑嘻嘻将我写好的薛涛笺小心放如怀里,笑道:“这个可得收好了。王爷这些日子出不了宫,这封花笺可是当宝贝来看的。只怕王爷是日里看夜里看,见字如见人,多少个放不下呢。”

    我又羞又气又好笑,一叠声地叫浣碧,“浣碧你来,给我撕了这猴儿崽子的油嘴,他主子不在,愈发在我面前颠狂起来了。”

    阿晋连连告饶,笑着道:“怕咱们王爷不能来,娘子心里多少不自在,逗娘子笑一笑呢。王爷说了,要是今日娘子没笑上一笑,奴才这差使还交不成呢。”

    我微微一笑,“今日你可以交差去了。只是宫里头虽好,难免还有不周全的地方,你家王爷缺什么少什么,你可得牢牢看着。”

    阿晋苦着脸道:“给王爷当个亲信随从也不容易,又要跑腿又要当信差,还得逗娘子笑。不过看着娘子和王爷高兴,奴才心里更高兴。不扰娘子了,王爷那里还等这奴才的信呢。”说罢打了个千儿告辞。

    如此,玄清虽不能来,他的情深意重,却化在字迹笔墨里,每隔三天便到了我的手里。常常,在打开花笺前的一瞬间,我心里含着忧,又衔着喜。

    他安慰我心c道尽相思的词,我自然是欢喜的。然而这欢喜到手,亦是告诉我,这两日,他依旧是不能回来的。我含着这般且喜且忧的心情,写下一首首与他唱和的诗词。

    三张机,吴蚕已老燕雏飞。东风宴罢长洲苑。轻绡催趁,馆娃宫女,要换舞时衣。

    宫中欢宴,因玄凌的病,到底是暂停了。没有歌舞的紫奥城,想必也是冷清而寂寞的。而在紫奥城月色如银下的重重殿宇里,玄清,你在做些什么?

    四张机,咿呀声里暗颦眉。回梭织朵垂莲子。盘花易绾,愁心难整,脉脉乱如丝。

    “莲”同“连”,“丝”同“思”,我的思念,或许你看不见。然而太液池的莲花,亦可道尽我无言的相思。或许当你看见太液池的莲叶田田,亦是这样想念着我。

    五张机,横纹织就沈郎诗。中心一句无人会。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恁寄相思。

    你离开我,已经十五日了。清,你并没有与我倾诉离愁别绪的难为,你只告诉我,风清月明时,你也在想念我。

    六张机,行行都是耍花儿。花间更有双蝴蝶。停梭一晌,闲窗影里,独自看多时。

    蝴蝶成双成对,嬉戏花间,蝴蝶的翅膀扇动出光影的叠合如水波迷离摇曳。在日与夜的空闲里,没有你在,我只是这样独自寂寞。

    七张机,鸳鸯织就又迟疑。只恐被人轻裁剪。分飞两处,一场离恨,何计再相随。

    这样两地分别,你陪伴着的,是我从前的夫君。紫奥城,是我记忆的禁地。是你听见了什么,看见了什么,还是你心底,有隐隐的和我一般难以言说的担忧。

    八张机,回文知是阿谁诗。织成一片凄凉意。行行读遍,恹恹无语,不忍更寻思。

    闲来的时候,我翻看了苏若兰的《回文诗》,字字句句的心血,都是她对丈夫窦滔的思念。我自愧没有这样好的才情,只能带着对她的明白,黯然无语。

    九张机,双花双叶又双枝。薄情自古多离别。从头到底,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

    玄清,当你寄来这《九张机》时,已经是第二十七天了。你还没有回来,只说从头到底,心只一思。

    我如何不明白呢?我心如君心,都是一样的。

    在我提笔要回应的一瞬间,熟悉的拥抱从我身后缓缓拢住我。我抱膝,蜷缩着身体依在你怀里。

    “清”,我叹息着道:“我几乎是看着星沉月落,整夜整夜思念着你。可惜,你不能一直这样来看我。”

    “我也是”。他的体温沉沉地包围着我,“皇兄的病已经见好了。”他吻一吻我的耳垂,“嬛儿,陪我走一走吧。”

    已然是秋天了,秋光亦明媚如斯,我与他携手缓缓而行。

    绒绒长草间,零星盛放在山野里的秋杜鹃,深红c浅红c淡紫或白,是一道最明媚的秋景。“子规魂所变,朵朵似燕支;血点留双瓣,啼痕渍万枝。秋杜鹃,是伤心的花朵啊。”玄清低低叹息一句,恰巧有杜鹃鸟从枝头轻盈的飞过,声声杜鹃,是悲戚的啼鸣。

    我握着他的掌心,轻声道:“是听见了什么,还是看见了什么?这一回从宫里出来,我觉得你总是怏怏不乐。”

    他湖水色的衣袍有简洁的线条,被带着花香的风轻柔卷起,“傅婕妤死了。”

    “傅婕妤?”

    “去岁选秀,傅婕妤是最出挑的,也是皇兄如今最宠爱的妃嫔。”

    我问:“她很美么?”

    “的确很美,娇艳中自有清丽,容色不逊于昔日的慕容华妃,远望便如谪仙。”玄清甚少这样赞扬一名女子,如今用“谪仙”二字形容,可见此女之美。然而他的另一句评价又道来:“然而美则美矣,却没有灵魂,是个空洞的木美人。”

    这句话仿佛是他从前说过的,我眉心一跳,“傅婕妤,便是你从前与我提起的傅婉仪?”

    “正是她。”

    “那么家世如何?”

    “亦不算差。进宫时便封做小仪,按这样得宠的劲头下去,不日册贵嫔,连封妃也是指日可待。听说皇兄与皇后商量时,连封号也已经拟好了。”玄清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长,“是个‘婉’字。是婉约之婉。”

    我心头一惊,嘶哑了声音,涩然道:“她很美?美得像一位故人,是不是?”

    芳若曾经说过,如今的后宫,已不是乾元初年草创时的后宫,妃嫔都以高位而入。大约都是常在c选侍起步的。去岁选秀,那么不过一年之间,已从从五品的小仪一跃而至从三品的婕妤,未有过身孕却不日就要册为贵嫔,即便我在宫中,也不得不视之为劲敌了。

    玄清的沉默证实了我的揣测,他说:“与故去的纯元皇后,总有六七分相似。选秀之日,是皇兄亲口留的牌子。日后圣宠之隆,当日就可预见了。”玄清道:“皇兄因为宠爱傅婕妤,虽未成为主位却赐她独居一宫c以贵嫔之礼相待,且因为有她,那一年的选秀总共才选了五名。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另四位封的位份又低,不过是应景罢了。这一年里,连出身高贵c生育了和睦帝姬的昌贵嫔和一向得宠的安贵嫔都被抛在了脑后,更遑论其他妃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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