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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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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德元年十二月丙辰,北疆之地,又逢一场大雪。

    塑风飞卷,三千京卫击鞭锤镫,星夜兼程,过通州兴州,沿平谷北上。

    抵营州中屯卫,卫中指挥使出城相迎。

    见到三千京卫衣甲鲜明,粮食充足,兵器不缺,役夫额满,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放了回去

    经谢状元顾榜眼盘剥,心理素质再好,爱国热情再高,也有些扛不住。遇大军经过,难免心中忐忑。

    如果顾鼎顾卿开口要人,给是不给?

    不给,良心愧疚。

    给了,卫中只剩妇孺老弱,□□外山头的贼匪都挡不住,何言戍卫边防。

    三人互相见礼,简单寒暄两句,知晓谢丕顾晣臣于数日前北上,如不出意外,现已抵达镇虏营,顾氏兄弟没有耽搁,简单补充清水,当即点兵拔营,冒雪往北。

    途中,遇营堡不歇,一路疾驰。至洳河中段,遇数骑快马,皆自镇虏营来。

    “见过顾总戎”

    为首者滚落马背,抱拳行礼,道:“日前,千余贼寇突破磨刀峪,占墙子岭,现围攻镇虏营。赵副总兵亲自指挥,三位监军临城督战。如援军再不至,营堡被破,则密云危急”

    验过骑兵腰牌,确认不是鞑靼奸细,顾鼎当即下令,急速行军,务必在傍晚之前赶到镇虏营。

    “总戎。”

    听到顾卿的称呼,顾鼎牙酸。

    就算已经分支,称他一声“兄长”,当真那么难?

    “何事?”

    “大军行路,携大批粮草,恐难再快。不若分五百先锋,单人双马,携半日水粮,驰援镇虏营。两千人轻车简从,加速行军,以为支应。余下运送粮草,随大军之后。”

    “甚好”顾鼎点头,道“不若本将”

    “总戎身负重责,当在中军。”顾卿坐在马背,与顾鼎平视,抱拳请命,“末将愿为前锋。”

    嘶

    顾鼎再次牙酸。

    他是总兵官,顾卿是副总兵,的确不假。但他是金吾卫佥事,顾卿是锦衣卫同知,更加不假。

    品级比他高,却自称末将,比起不叫“兄长”,更让他头皮发麻。

    果然被坑的次数多了,疑心也随之加重?

    “既如此,便依顾同知之意。”

    顾卿领命,当即点出五百骑兵,均单人双马,斥候更是一人三马。卸下累赘之物,仅携兵器和两块硬饼,连水囊都丢在身后。

    “口渴无碍,沿途有雪。”

    听到此言,顾鼎不发一语,仰头望天。

    以边军的条件要求京卫,是否过了点?

    顾卿挑眉,既奉皇命至北疆御敌,自然要按照边镇的规矩。全照京中章程,还打什么帐。

    “军情十万火急,末将先行一步”

    话落,顾同知挥鞭打马。

    朔风卷过,骏马打个响鼻,扬起前蹄,猛然一跃,跨过地上一截断木,如黑色闪电一般,破开白色雪幕。

    黑色铠甲,盔缨鲜红,一息千里,片刻只余一道残影。

    “跟上”

    “驾”

    五百骑兵,三十是侯府伯府护卫,当先策马扬鞭,紧追顾卿而去。余者不甘落后,鞭声接连炸响,轰隆隆的马蹄声响彻雪原。

    彤云之下,纷飞的大雪似被煞气凝结。飞溅的碎冰,刹那聚集成片白雾。

    “加速”

    顾鼎拉紧缰绳,望着消失在雪中的背影,不禁忆起戍卫北疆时日。

    蓟州风冷雪寒,顾侯以罪臣升任卫中指挥,顾鼎顾鼎却不得袭职,从军之后,仍要从兵卒晋身。

    顾鼎戍卫城池,日夜轮值,每遇游骑扰边,都要拼命。

    顾卿自请为夜不收,迎风冒雪,潜入草原,几番九死一生。

    不过几年时间,记忆竟变得模糊。

    几乎记不清,究竟有多少次,他重伤昏迷,艰难闯过鬼门关。也想不起,兄弟自草原归来,有哪次不是身染鲜血,满面煞气。

    堂上到底拍碎几张桌子,抽断多少根马鞭,已不可追溯。

    仔细想想,他和兄弟鞭不离手,和亲爹绝对有莫大关系。

    被抽的次数多了,自会产生烙印,以为鞭子是人间利器。以致心慕手追,步上亲爹“后尘”,也算不上出奇。

    摇摇头,抛开突生的杂念,顾鼎唤来随军主簿,命其督粮车殿后。亲率两千骑兵步卒,倍道而进,往镇虏营方向飞驰而去。

    “遵命”

    主簿应诺,留下一百步卒,三百车夫,驱赶骡马,牵引数十粮大车。

    顾鼎扬鞭,骏马超尘逐电,速度丝毫不逊于顾卿。

    骑兵尚能赶上,步卒则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两条腿如何能追上四条腿?

    可惜,顾总戎半点不体恤下属,径直策马扬鞭,背影越来越小。

    众人不敢抱怨,更不敢拖延,为免军法处置,只能咬紧牙关,奋力迈动双腿,拼老命向前追赶。

    走急奔马,潜力无穷。

    被逼到份上,两条腿跑出四条腿的速度,硬生生看愣同袍车夫。

    “我的个乖乖,眼花了不成?”

    坐在大车上,主簿惊掉下巴,连乡音都冒了出来。

    这是四体不勤,日方才一操的京卫?

    转念一想,完事皆有因,必定是心忧北疆战事,爱国之情使然

    志士,英雄

    主簿顿生豪情。

    “我等也不能落后”

    将兵志坚,杀敌心切,何愁危急不解,鞑靼不灭

    “快,跟上总戎”

    “是”

    车夫甩起长鞭,声声鞭花炸响。

    骡马嘶鸣,几十辆大车同时加速。一辆接着一辆,压过相同的辙痕,茫茫大雪中,竟压出一条五米宽的长路。

    此时,镇虏营外墙被泼上一层火油,十几名身穿圆领灰袄,梳着发髻的明人,怀抱不知名的细木,被鞑靼扬鞭驱赶,如走投无路的羔羊,跌跌撞撞跑向城下。

    距离尚远,但有千里镜在手,城下人的表情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老少不一,神情中都带着绝望,却不似寻常农人。

    “这些人不像边民。”

    杨瓒面现疑色,将千里镜递给谢丕。

    两息之后,谢状元和顾榜眼得出同样结论。

    “难不成是鞑靼截下的行商?”

    “未必。”

    “为何?”

    “蓟州战事传出两月,这个时候,岂会有商人往北?”

    虽说富贵险中求,危险系数也不能太高。

    这个时候往北,要么被鞑靼抓住,要么被视为奸细。下场都可能是脑袋搬家。

    为了金银,当真不要命了?

    “这些人九成是商人,却不是当下北上,更不是被鞑靼截住。”

    城下之人愈近,杨瓒眯起双眼,嘴角牵起一丝冷笑。

    “两位仁兄应未忘记,潮河所和密云后卫如何被破,磨刀峪和墙子岭,又是如何落到鞑靼手里。”

    “贤弟是说?”

    谢迁看向城下,眉头骤然拧紧。

    “他们是叛国之人?”

    “十有。”

    “这不可能吧?”

    卸磨杀驴,未免太快了点?

    “为何不可能?”杨瓒侧头,笑意未达眼底,“鞑靼骑兵闯入我境,连下数堡,定对边军怀轻视之意,以为强悍无敌,密云怀柔如探囊取物。这些商人,自然没了用处。”

    不客气点说,都成鸡肋。

    在京城时,见过朵颜三卫的朝贡使臣,对草原上的邻居,杨瓒粗略有几分了解。

    壮汉们最注重实际和现实利益。

    什么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历史评说,全都不在乎。

    按照惯性思维,这些商人尽过“带路”之责,又被官府抄家,全国通缉,如过街老鼠,纵能活下去,也无法继续行商走私。

    再无多大用处,留着也是浪费米粮,不如发挥点余热,做探路的炮灰。

    作用不大,浪费边军几支箭矢也是好的。

    昔日情分?

    因向草原走私才破家灭门,走投无路?

    壮汉们分毫不予理会。

    真金白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情我愿的事,什么交情不交情

    这样的事,谢丕顾晣臣不屑,却不是不能“理解”。经杨瓒三言两语,看向城下,表情中都是讽意。

    “背国之人,该当如此下场”

    如果朝廷不义在先,无辜被官员欺压,还情有可原。

    分明是先借互市走私,后为鞑靼刺探消息,以毒粮坑害边军,私绘布防图,出卖边民百姓,欠下血债累累。

    事发之后,全族获罪,不知醒悟,反倒一股脑的怪罪旁人。

    这还是人?

    就算是山野禽兽,也知感恩。

    吃着国朝的粮,却一刀刀割下国朝血肉,饲喂恶邻,这不是汉奸,什么是汉奸?

    “放箭”

    被言官攻讦鞭挞如何?

    被同僚弹劾叱骂怎样?

    被史官录为罔顾人命又如何?

    双手染血,也当扫除奸贼,清算血债

    “放箭”

    边军得令,再无半分顾忌,纷纷拉开弓弦。

    锋利的箭矢,闪烁点点寒光。

    破风声中,箭雨罩下。

    鞑靼骑兵打个呼哨,立即策马后退。

    余下人来不及躲避,咄咄声中,接连被钉在雪中。

    “啊”

    “饶命”

    “我是明人”

    “饶命啊”

    血红蔓延,惨叫声接连而起。

    可惜,叫得再惨,也换不来半点恻隐之心。

    “再放”

    这一次,剪光笼罩遁去的鞑靼。

    “架床弩”

    不得不说,蓟州镇守太监是个强人。

    小小一个镇虏营,竟有两具床弩。虽年代久远,弩身微有残破,但机括未损,上好弓弦,丝毫不妨碍临战破阵。

    “江浙剿匪时,我曾见过类似弓弩,威力不下火炮。”

    推上城头的铜炮,吓人的成分更多。

    对敌之时,真正能发挥作用的,还是这两具床弩。

    “开”

    五名边军一起用力,兽筋制成的弩弦寸寸延展。

    比杨瓒腰更粗的□□,由几人抬着,架上机床。箭头似增大数倍的钢铲,反射冷光,直将夺命。

    “放”

    五人一起大喝,床弩发出吱嘎闷响。

    绷紧的弩弦骤然弹回,巨大的箭矢自城头飞出,卷着朔风飞雪,直直砸进鞑靼营盘。

    “快散开”

    箭矢来势极快,合力千钧。

    轰然声响,连续五人被碾成碎肉,数匹战马被拦腰截断。

    地面震动,气浪掀起,近二十人倒飞出去,摔倒在地,双耳流出血线,眼前发黑,半天站不起身。

    “散开”

    知晓明朝弓弩厉害,万户脸色骤变。

    先时攻占磨刀峪和墙子岭,实在太过顺利,一时忘记,边军还藏着这等杀器。到镇虏营后,欲故技重施,未料想,刚一照面,就吃一记大亏。

    “又来了”

    城头又起闷响,冷光再临。

    嘈杂声骤起,鞑靼惊叫四散。

    寻常弓箭,射程有限,伤不到骑兵根本。

    两具床弩则不然。

    弩弦拉到最大,连凿营盘,顷刻引起一场混乱。

    鞑靼骑兵再凶悍,也是两条腿两条胳膊一个脑袋。

    面对如此利器,不怕才怪。

    “不许退”

    情急之下,万户挥刀砍翻一个逃兵,眺望城头,表情狰狞,如草原狼般凶狠。

    视线移到城下,望见两堆燃起的火苗,现出一抹狞笑。

    “吹号角,放火箭”

    不到城下,没关系。

    只要烟起,顺风吹过冰墙,不愁明军不中招。

    “放”

    十余骑聚拢,包着油布的箭头逐一点燃,目标不是城头边军,而是仍在地上呻吟求饶的商人。

    “啊”

    箭矢接连落下,火光燃起。

    尚存一息者,瞬间成了火人,发出短促哀嚎,刹那全无声息。

    火光中,黑烟升起。

    鞑靼万户立时一喜,只等墙子岭一幕重演。

    五秒后,笑容凝在嘴角。

    风向不错,但风力太大,浓烟尚未形成规模,即被撕扯飘散。

    确有几丝吹入营堡,但毒伤守军?

    无疑是痴人说梦。

    城头上,杨瓒挑眉,举着千里镜,看着鞑靼骑兵,嘿嘿冷笑。

    离城这么远,放火熏烟,到底怎么想的。不怕风向突变,熏了自己?

    而且

    眺望地平线处,杨瓒勾起嘴角,心情更好。

    “火雷”

    赵榆立在城头,时刻关注战况。

    发现鞑靼骑兵已乱,立刻下令,停止床弩,以简陋抛石机投射火雷。

    五架抛石机,三十余枚火雷,俱是谢丕和顾晣臣的杰作。

    兵书不是白读,如非条件所限,这两位能发挥创造性思维,把武侯战车造出来。

    “抛”

    火线点燃,火雷如冰雹砸落。

    伴着轰然巨响,石子碎瓦飞溅,其杀伤力,简直非同一般。

    “两位兄长大才”

    “区区小技,不足挂齿。当不得贤弟夸奖。”

    谢丕面带浅笑,立在城头,鸾姿fèng态,无比潇洒。顾晣臣手按长剑,剑眉星眸,夭矫不群,如苍松挺立。

    杨瓒抽了抽嘴角,挺直腰杆,仍差两人半头。

    默默转过头,和八块腹肌的文官,相当没有共同语言。

    城头上,三位监军谈笑风生,可谓临战无惧,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赵副总兵指挥若定,床弩火雷弓箭,三轮一换。

    紧张数日,抱定死战决心的守军,心情十分复杂。

    说好的血战呢?

    预期的拼死抗敌呢?

    期望戴罪立功的营州卫官员,更是眼巴巴望着城下,脖子伸长数寸。

    照目前情势,战死沙场,荫蔽儿孙的美好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来?

    鞑靼骑兵却是倒了血霉。

    计谋不生效,被城头一顿“狂轰乱炸”,胆气丧失,早无攻城之志。

    万户不甘心,也只能磨牙,拿包裹一层坚冰的营堡没辙。

    “撤”

    按大额勒的计划,攻占密云才是首要。在此耽搁并无益处。

    既然啃不下这块硬骨头,不妨先退一步,挑软的出气。

    “如额勒问起,便说斩首五百,烧掉营堡,从容后撤”

    “遵命”

    面都没见,就灰溜溜走人,实在太丢脸。瞒下实情,谎报“战功”,好歹能保存面子。人头不够,到密云多砍几个就是。

    可惜,难得发挥聪明才智,想出的计策,完全用不上。

    顾卿率领的五百骑兵,已飞驰赶到。

    长刀出鞘,骏马口鼻喷出的热气,凝成一片白雾。

    刀锋流动寒光,背对夕阳,仿佛残血凝固。

    “杀”

    号角声起,五百人横托长刀,呈锥形直扑前敌。

    与此同时,城中响起鼓声,营堡门大开。

    骑兵步卒鱼贯而出,几名青衣文武当先,在鼓号声中,咬上鞑靼骑兵尾部。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到”

    在鞑靼印象里,明军并不可怕。

    然心存死志,弯刀砍下,眼也不眨的边镇文武,着实有些吓人。

    俗话说,傻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再凶悍,遇见脖子往刀下伸,就为拉一个垫背的猛人,也会手脚发软。

    更何况,不是一两个,而是一二十个。

    那滋味,当真是无可形容的酸爽。

    心理承受能力不过关,吓跪都有可能。

    城下鏖战时,顾鼎领两千援军赶到。

    由于速度太快,刹不住车,甭管骑兵步卒,一股脑的撞进战场。

    鞑靼惊骇万分。

    步卒冲阵?

    如此凶悍的边军,实在少见

    京卫想哭。

    自离京之后,这日子过的,实在是无比刺激。

    可进都进来了,还能跑吗?

    为了活命,干脆牙一咬,甭管是人是马,挥兵器就砍

    两条腿跑过四条腿,还有什么不可能。

    鞑靼?

    老子不惧

    于是乎,预期的里外夹击,变成三打一。

    鞑靼万户一边挥刀,一边破口大骂。

    “不讲究不要脸明朝人果真奸诈”

    声音有点大,目标过于明显,砍着砍着,万户突然发现,身边空旷许多。

    定睛一看,两个黑甲黑马的年轻武将,正一左一右,拦住前方去路。

    预感不妙,万户神情凝重。欲调转方向,发现退路也被堵死。两个搭弓持剑的文官,正不怀好意,满面冷笑的看着他。

    四人一样的年轻,一样的俊美,一样的英武不凡。

    向以狂猛不羁自豪的万户,突觉闷气积胸。

    他xx的都长这样,是要作甚?

    明朝选官果真看脸?

    握紧弯刀,万户大吼一声,直向前方一名武将扑去。

    这个长得最不像人,必须砍死

    顾卿策马迎上,雪亮刀锋擦过,发出刺耳声响。

    顾鼎为兄弟掠阵,不由对万户生出一丝敬佩。

    四个人里,这位煞气最重。不假思索,找最凶的拼刀,是条汉子。

    纵是敌人,也可称一声英雄

    城下,喊杀声震天。

    城头上,杨瓒放下千里镜,颇有些苦恼。

    他是下去,还是不下去?

    谢兄和顾兄持刀上阵,对阵鞑靼,同为监军,还是需要走一趟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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