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父亲的心愿之五 老故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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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喜火化前一天，惜泰率领女儿女婿和两个外孙回乡奔丧。她女儿名叫关月，女婿大卫是金发碧眼的美国人，在旧金山一所公立小学当教员，会说简单的中文，两个外孙二十出头年纪，中文名一个叫长安，一个叫永寿，都是典型的混血长相，蓝眼睛白皮肤，高大壮实，中国话也还能说，不过舌头捋不直，口音半生不熟。
惜泰一路哭到多喜家，眼睛肿得像桃子，见到多喜的遗像便瘫软在灵堂前。
“苦命的小弟呀，你怎么走在大姐前头啦”
于是全家人又陪她大哭一场，晚饭时惜泰仍泪眼愁眉边哭边念：“报应啊，这都是报应，咱们兄弟姐妹只剩我一个啦，阿喜走后就轮到我，我也活不长了。”
关月劝她：“您又胡思乱想，小舅出事纯属意外，表弟表妹们够难过了，您别再给人添乱。”
秀明也说：“姑妈，是我们没照顾好爸爸，爸爸生前一直挂念您，您千万保重。”
惜泰说：“我再保重也没用，冤有头债有主，那报应找上门，天王老子也救不了。”
众人听这话蹊跷，关月便问：“您老又没干伤天害理的事，能遭什么报应？”
惜泰嗟伤：“我是没干坏事，可祖辈造的孽也会殃及子孙，这件事我一直没好意思跟你讲，阿喜也觉得不光彩，没告诉孩子们。我们的爸爸，也就是你的外公，年轻时好赌成性，旧社会说‘烧酒大烟，短命之因，骰子青楼，败家之根’，多少人因吃喝嫖赌搞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你外公烟酒不沾，妓女也少碰，唯有赌钱这条，爱到命里去。你大舅出生时他正在麻将桌上搏杀，有人前去报喜，他刚好自摸到红中，长子就叫赛红中。生你二舅时，他在赌场跟人连赌三天三夜，回家见老婆生了，又随口给老二起名赛胜归，意思是纪念他连赌三晚，得胜而归。”
小辈们听着有趣，贵和说：“都说赌鬼败家，但爸爸说咱们家解放前是这一带响当当的富户，因为太有钱，后来被斗得很惨。爷爷那么好赌，去赌场那种老千云集的场合还不输钱，照这么看应该是当之无愧的赌场大亨。”
胜利听得悠然神往：“爷爷这本事如果去混黑社会，一定是许文强之类的人物，没准能威震上海滩，像杜月笙一样千古留名。”
惜泰不悦：“你们这代孩子是非观太成问题，一心只盼出名，也不管名声好坏。”
贵和分剖：“姑妈，现在出名就算成功，如今像什么网络红人c青春派作家c小歌星小演员都努筋拔力制造噱头炒红自己，有的拍裸照有的搞绯闻，哪怕被公众骂得狗血喷头，关注度上去了就能财源滚滚，玻璃变宝石，野鸡变凤凰。所以说身前的骂名有时可以换来荣华富贵，死后的清名也有可能一文不值，你看焦裕禄，堂堂一介县长居然穷了一辈子，连茅台什么滋味都没尝过，您再看白芳礼老大爷，辛辛苦苦蹬三轮挣钱资助贫困生，家底都捐出去，那叫一个粗衣粝食呕心沥血，结果如何？当年感动中国人物评选不照样没他的份吗。”
关月听完表弟一席话，不住摇头：“如今国人的价值观已被金钱扭曲了，咱们这些身在海外的华人瞧见都心痛，修身立德，惩恶扬善本是中华民族的传统，宁可清贫，不可浊富，穷不失义，达不离道，如果把老祖宗的训诫都丢了，那中国还是中国吗？”
景怡本不打算发言，听到这里也忍不住。
“表姐说得太对了，咱们国家之所以能成为四大文明古国，历史绵延几千年不断，靠的不就是历代传承的精神文化么。中国人自古重操守，从来将名节摆在第一位。‘与其无义而有名兮，宁穷处而守高’；‘与其生而无义，固不如烹’；‘义之所在，身虽死，无憾悔’；‘不以穷变节，不以贱易志’。咱们的祖先为后世做出过多少光辉表率啊，可惜现今社会有些人掉进金钱的迷雾里，一门心思追名逐利，把国人立身的根本都舍弃了。真叫人莫可奈何又痛心疾首。”
关月笑道：“金姑爷就是有见识，要是中国的富二代都像你这样，国家就昌盛了。”
千金相当自豪：“灿灿他爸在德国留学时他的教授就非常欣赏他，说他是中国年轻一代精英中的佼佼者，邻居们也很喜欢他，我们家在那一带的华人区里口碑是最好的，有一次我去学校附近的咖啡馆等他下课，老板听说我是他太太，还特意送我免费饼干呢，直夸灿灿他爸有礼貌有涵养，跟他聊天特别愉快。”
秀明看景怡不顺眼，听不惯妹妹在亲戚面前夸耀老公，当场泼冷水：“他是豪门贵公子，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从不为钱发愁的人怎知没钱的滋味多难受？现在国家虽然比以前富强，但仍有很多人挣扎在贫困线以下，和连饭都吃不饱的人谈修养道德，还不如跟狗念念经呢。自己穿名牌用名牌，开着几千万的豪车住着上亿的别墅，在物质层面上压倒一群人，又想在精神层面高人一等，这就叫衣是人之威，财是人之胆，有了钱里里外外全是大爷。”
他这话其实也算就事论事，只是太生硬了，家人们觉得难堪，千金大声反驳：“我老公可不是那种忘乎所以的暴发户，他平时一点不奢侈，买东西只挑质量从不认牌子，质量好看中意的，几十几百块的平价货他照穿照用，不中意的，再有名的大牌他都不要。而且他一点不认为开好车有什么了不起，他现在开的车是因为我喜欢那款车型才买的，前几天他那个爱炫富的大堂兄还让他换部奥迪派克峰，说那才符合他们家贵族子弟的身份。灿灿他爸说高贵是一种气度，不是钱能堆出来的，品德高尚的人寒衣素服也受人尊重，品行卑劣满身铜臭的人穿得再华丽也只会落人笑柄。”
珍珠讨厌姑姑顶撞父亲，没等她说完便诮笑：“难怪姑姑时常穿着比姑父贵十倍的衣服，原来是为了反衬老公品德高尚，姑姑可真是爱夫模范。”
“死丫头！又给你逮到话茬了，爸爸的事还没跟你算账呢！不是你吵着要买运动鞋，他怎么会死！”
“爷爷是自己不小心摔倒的，又不是我推下去的，你干嘛老是蛤蟆夜哭诬陷好人？我那么喜欢爷爷，怎会害他，你c你不要欺人太甚！”
珍珠眼看要哭，惜泰忙出面制止。
“好啦好啦，我话没说两句就被你们东拉西扯绊到一边，阿喜尸骨未寒呢，你们这样吵吵闹闹，他如何安心？”
接着假意训斥贵和：“都是你乱接嘴，从小到大这嘴快的毛病愣是半点没改。”
为敲山震虎，又捎带上胜利：“你也是，跟你哥哥学什么不好，偏捡坏的学，还青出于蓝胜于蓝，男人家嘴碎最招人嫌了。”
贵和胜利涎脸饧眼的道歉，让惜泰继续讲述祖父的故事。
惜泰说：“你们猜得对，你爷爷确实精通赌博，他从小脑瓜子好使，三岁会背千字文，五岁会念诗三百，当真过目不忘闻一知十。家里都觉得他有出息，送他进洋学堂，他读书也用功，十六岁考到公费留洋的名额，漂洋过海到日本去上大学。”
珍珠吃惊，再次随意插嘴：“姑奶奶，太老爷还去日本留过学？什么地方？哪所大学呀？”
惜泰说：“他先到横滨学语言，第二年考入东京帝国大学，学的是经济专业。”
珍珠捂嘴：“天哪，那不就是现在的东大吗？亚洲第一流的大学，比清华复旦还难考呢。太老爷实在太牛逼了，这么光辉的历史应该早早告诉我们这些后代，好让我们引以为傲嘛。”
佳音拍女儿一下，责数她打断长辈说话，惜泰说：“大孙女你耐心听我讲完就晓得啦，你太老爷的这段历史是见不得光的。他在日本念完大学回国，和他同期有好几位大家子弟，如今名字都写在历史书里嘞。你太老爷跟其中一位王先生关系最好，这位王先生的父亲在南京国c民政府做官，见你太老爷聪明伶俐，待人接物又活泛，便把他介绍到外交部工作。开始几年还蛮顺利，升了职又入了国，民党，人都说你太老爷从此平步青云，将来要做大官。可是到了1931年，日本侵略东山省，就是大家都知道的九一八事变啦。事变后，全国各地一片愤慨，大家高喊“反日啦，抗战啦”，尤其是学生，都站在风暴最前沿。可那会儿蒋介石不敢跟日本人开战，于是上海这边的学生集体跑去南京示威，几千人聚到外交部请愿。可国民c党没反应呀，学生愤然，一齐冲进外交部，砸烂办公室，还把外交部长打伤了，你太老爷当时正上班，也被暴打一顿，在医院呆了半个多月。后来时局越来越坏，日本人一天比一天嚣张，民间的抗战情绪也与日俱增。像你太老爷这种留日回来的，就渐渐不受重用了。说句惭愧的话，你太老爷只是个潇洒的公子哥，什么建功立业保家卫国，他平时不大往心里去，只指望自己富贵安乐，顺顺当当过一生。恰好那时家里要给他娶亲，他在衙门里呆得不痛快，索性辞掉南京的差事，回长乐镇跟你太奶奶完婚了。”
如此说来众人算是明白了，赛老太爷曾留学日本，后加入国民c党，在国民c政府供职，家里又是地主资产阶级，这在“三反五反”c“文化大c革命”期间是典型的黑五类，不被扒掉几层皮才怪。
惜泰感叹：“我出生时爸爸已是白丁，他的这些往事是妈妈零打碎敲告诉我们的，爸爸知道后非常生气，警告妈妈不许多嘴，更不许我们对外吐半个字，他这人没什么抱负，脑子却是相当相当清醒，往往看得深看得远。经过十几年战乱，到解放时镇上的老人基本走得差不多了，几乎没人知道爸爸留日做官这段过往，咱们家才勉勉强强混过后面的政治运动，否则一家人估计连骨头都不剩了。”
胜利听她讲了半天还未扣题，有点心急，小心提醒：“姑妈，您快说爷爷赌钱的事吧，我好奇得心里跟猫抓似的。”
贵和笑话他：“姑妈正为咱们寻根溯源，你身为赛家人不关心自己的家族史，尽挂念些不正经的。”
惜泰说：“不怪他，是我啰嗦啦。历史都是过眼云烟，你们爷爷的这些个旁枝末节的经历跟你们的人生没多大关系，记得住记不住都无所谓。下面要说的才真是血泪教训，你们千万引以为鉴。”
这下众人更是全神贯注，通过方才的讲述，他们预感下面的故事会加倍精彩。
惜泰说：“爸爸回乡后跟家中长辈学经商，他那么聪明好学，生意很快红火，可谓财源广进日进斗金。生意场的人，酒色财气免不了，爸爸不久学会打牌，这一学便入了迷，柜台不想去，账目不想算，精气神全教那筒条万吸走了，成天研究赌技，睡觉吃饭都惦记着。”
关月啧嘴：“外公这样不务正业，买卖还不赔个精光？”
“是啊，打那以后他就无心生意上的事了，铺子也转给别人。”
“那一家老小吃什么？他不担心老婆孩子饿肚子？”
“他才不怕呢，他不做买卖，钱却比从前更多。”
“啊？哪儿来的钱？”
“哪儿来的，就从赌字上来。爸爸聪明绝顶，钻一样精一样，当初念书c当差c做生意都比别人强，连赌钱的本事也赶在人前头，天天赌夜夜赌，逢赌必赢，熟人都不敢跟他赌钱，怕输。”
贵和纳闷：“赌博这事全凭运气，要想次次赢，除非出老千。”
惜泰苦叹：“正是呢，你爷爷就是靠使诈赢钱，任你是打麻将c推牌九还是玩扑克c掷骰子，他都有百种手段赢你。这方圆几十里，凡是好赌钱之徒，无不是他手下败将，输钱的人拿不出现金，往往把家里的房子地契将来抵押，你爷爷转手卖个便宜价，不知坑害多少人。”
胜利悄悄同珍珠耳语：“爷爷这是现实版的千王之王，这绝技没传下来造福子孙真可惜。”
惜泰听见，当头棒喝：“你们掂量这是好事？即便有人教你们也不准学，否则就会像老一辈一样闹到家破人亡。”
胜利吓一跳，赶紧老实坐好，满脸茄色。
惜泰睃他一眼，说：“你爷爷赌钱赢下万贯家财，自以为得意，你们三伯出生那年，隔壁清泉乡有个姓胡的农民常来找他赌钱。那姓胡的四十来岁，是家中独子，父亲去世尚有老母在堂，老婆勤快能干，给他生了四个孩子，家里有几十亩水田，本来丰衣足食，要是不遇上爸爸，说不定能长康久安。”
关月问：“外公把他们怎么了？”
“你外公知道姓胡的小有资财，伙同几个泼皮把人勾到赌场，先设局让他赢钱，吊起赌性，等他赌瘾渐大，便开始反赢。姓胡的不知是诈，越输越想赌，越赌就越输，不出一月光景家中田地c牛羊c房屋，值钱东西一件件全卖空了，还不肯收手，最后竟将孩子接连抱出去卖掉，大的给人家当长工，当丫鬟，最小的一个女儿，几块钱交给人贩子，多半落到妓馆窑子之类的场所去了。”
她中途停顿喝水，此时无人接嘴，以上事实太过悲惨，不像先前那些可当逸闻乐事消遣，他们不知道更悲惨的还在后头。
惜泰喝了几口茶又说：“姓胡的老婆是有名的贤惠娘子，对丈夫巴心巴肺，他赌钱输得一毛不剩，卖儿卖女她也认命，只是劝姓胡的收手。可是姓胡的已彻底迷失心窍，非但不听劝还时常为此毒打老婆。胡娘子无奈之下只得来我们家恳求爸爸开恩，放他家一条生路。爸爸那时正是春风得意，无所不能的时节，别人劝他积德行善他左耳进右耳出，还说自己受过高等教育，不信邪！胡娘子千恳万求，最后跪在地上拼命磕头，长乐寺的老住持路过看见，便帮她向爸爸求情。爸爸喝了酒，借机撒疯，非但不听劝，还拿酒瓶砸人家老和尚。住持被砸破脑门也不生气，只是说‘善盈而后福，恶盈而后祸，你如此执迷不悟，将来害人害己，遗祸子孙，再后悔就晚啦’。爸爸听后哈哈大笑，说‘我命由我不由天，那么多杀人放火作奸犯科的人不都膏粱锦绣长命百岁了，哪儿来的报应之说’，硬把老住持和胡娘子赶出去。胡娘子家穷得没米下锅，只好把自己二尺来长的头发剪下来换回几十个铜子，交给老婆婆度日，然后进城找活儿干。在城里风餐露宿熬了四五天，好容易找到个给富人家洗衣服的差事，那东家也好心，见她实在是穷，先预支了半个月工钱，胡娘子带着这些钱欢欢喜喜回家，发现婆婆饿死在家中，她卖头发那点钱全被丈夫拿去赌博，又都填了爸爸的腰包。”
“太过分了！”珍珠激愤不已，高声说，“这种渣男还要来做什么，换我立马宰了他！”
千金深有同感：“对！只顾赌钱不管家人，死一千次都活该！”
惜泰说：“你们倒跟那胡娘子一样，都是有骨气的。”
姑侄俩一个瞠目一个结舌，关月也吃惊：“她杀了她老公？”
惜泰点头：“人的忍耐有限度，碰上那样丧天良的畜生，谁不恶向胆边生？胡娘子见婆婆活活饿死，孩子们又个个下落不明，整个万念俱灰，把她预支的那点工钱买酒买菜，假意请姓胡的回家吃饭，将那赌鬼灌个醉饱，操起菜刀一顿乱砍。听说她使的那把刀日久生锈，刀口太钝，十几刀劈下去皮肉筋骨还连着，最后是活生生把人头给揪下来的。家里墙上c地上c家什上全是飞溅的黑血，喝剩的酒碗里也漟着半碗血水，后来巡捕去他家收尸，见那碗血搁得半干不稀，都成血旺子了，整间屋子又腥又臭，人一进去，吐得几天几夜吃不下饭。”
惊神破胆的画面在各人想象中展开，美帆神经敏感，当真打着干呕奔去厕所。关月怨母亲吓唬人，让她别再细描这些恶心的片段。
惜泰便平铺直叙说：“胡娘子砍杀亲夫，当夜来到咱们家，听你外婆说她绝计是来寻仇的，逞着一股杀气顺便再上我们这里拉几个垫背。那晚你外公在外聚赌，家中只剩老婆孩子和一个老妈子。你外婆半夜听见大院的门被拍得咚咚响，还以为你外公回来了，便端着油灯去开门。”
珍珠倒吸凉气：“太奶奶要是开了门，还不被那姓胡的老婆砍死？”
四下气氛骤然紧张，思绪纷纷飞到数十年前那惊心荡魄的夜晚，秀明几兄弟明知自家奶奶一直活到1975年年逾古稀才去世，仍不由得为她当时的险境捏把汗，密切关注惜泰口型，听她说：“你太奶奶跨进院子，吊着嗓子向门外问‘谁呀？’，没人应她，动静却更大，都不用手拍啦，轰轰轰的，倒像拿身子狠命往上撞，门闩子给撞得咯吱咯吱响。你太奶奶想你太老爷往日喝醉回来常弄这把式，也没细想便要开门。你们想，那胡娘子杀红眼，跟鬼上身似的，太奶奶若开门，铁定泼头盖脸挨刀子，再被她杀进屋来，一个老妈子顶什么用？我们四兄妹能有命在么？你二姑奶奶和你爷爷更别指望见天日了。”
到此，惜泰那大外孙长安也按耐不住，操着夹生普通话说：“外婆，您快讲太婆是怎么逃过这一劫的。”
不亚于他的急切目光从众人眼眶中射出，惜泰在射线焦点中双手合十念声：“大慈大悲地藏王菩萨哟，你太婆两手已按住门闩，与胡娘子只隔着一步之遥，听她呼呼粗喘，声气跟男人一样，当真把她当做你太公。千钧一发，正要拔门闩，忽听见屋后有人放开喉咙喊她，是长乐寺的住持和尚。咱们家跟长乐寺一直只隔一道墙，早前寺院比现在大一倍，院墙后面原是寺里的柴房，三更半夜住持干嘛跑哪儿去？可见冥冥中神佛护佑，在咱们家几乎要遭灭顶之灾时差来一位救星。那老主持当时在院墙后面喊‘赛夫人，我听见您府上的门砰砰乱响，敢问什么情行呀？’。你太婆回说，‘大概是我当家的回来啦，我正要给他开门呢’。你们猜怎么着？主持马上说，‘您快别开，我申时从城里回来，路过荷花饭店见您家老爷正跟人喝酒，他叫住我说今晚要同朋友聚会，夜里不回来了，让我给您捎个信儿，怪我人老记性差，忘记跟您说啦’。你太婆一听丈夫要在外面过夜，那这夜深人静会是谁敲门？顿时神丧胆落，又听那门缝里呼呼喘气，一股腥风透进来，吓得她失手砸碎油灯，鬼哭神嚎跑回来朝住持喊救命。住持安慰她说‘赛夫人呀，您先别慌，咱们长乐镇自来是个太平地界，少有强盗土匪来犯，我估计是山猪或者豺狗什么的，肚子饿了，夜里出来寻吃食，您别睬它，把门闩紧，安安心心睡您的，我这儿给您念一卷地藏王菩萨经，管保您太平无事。’，住持说完果真在柴房边敲起木鱼念起经，没多久门外真消停了，你太婆守着孩子们担惊受怕到后半夜，也迷迷糊糊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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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泰一路哭到多喜家，眼睛肿得像桃子，见到多喜的遗像便瘫软在灵堂前。
“苦命的小弟呀，你怎么走在大姐前头啦”
于是全家人又陪她大哭一场，晚饭时惜泰仍泪眼愁眉边哭边念：“报应啊，这都是报应，咱们兄弟姐妹只剩我一个啦，阿喜走后就轮到我，我也活不长了。”
关月劝她：“您又胡思乱想，小舅出事纯属意外，表弟表妹们够难过了，您别再给人添乱。”
秀明也说：“姑妈，是我们没照顾好爸爸，爸爸生前一直挂念您，您千万保重。”
惜泰说：“我再保重也没用，冤有头债有主，那报应找上门，天王老子也救不了。”
众人听这话蹊跷，关月便问：“您老又没干伤天害理的事，能遭什么报应？”
惜泰嗟伤：“我是没干坏事，可祖辈造的孽也会殃及子孙，这件事我一直没好意思跟你讲，阿喜也觉得不光彩，没告诉孩子们。我们的爸爸，也就是你的外公，年轻时好赌成性，旧社会说‘烧酒大烟，短命之因，骰子青楼，败家之根’，多少人因吃喝嫖赌搞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你外公烟酒不沾，妓女也少碰，唯有赌钱这条，爱到命里去。你大舅出生时他正在麻将桌上搏杀，有人前去报喜，他刚好自摸到红中，长子就叫赛红中。生你二舅时，他在赌场跟人连赌三天三夜，回家见老婆生了，又随口给老二起名赛胜归，意思是纪念他连赌三晚，得胜而归。”
小辈们听着有趣，贵和说：“都说赌鬼败家，但爸爸说咱们家解放前是这一带响当当的富户，因为太有钱，后来被斗得很惨。爷爷那么好赌，去赌场那种老千云集的场合还不输钱，照这么看应该是当之无愧的赌场大亨。”
胜利听得悠然神往：“爷爷这本事如果去混黑社会，一定是许文强之类的人物，没准能威震上海滩，像杜月笙一样千古留名。”
惜泰不悦：“你们这代孩子是非观太成问题，一心只盼出名，也不管名声好坏。”
贵和分剖：“姑妈，现在出名就算成功，如今像什么网络红人c青春派作家c小歌星小演员都努筋拔力制造噱头炒红自己，有的拍裸照有的搞绯闻，哪怕被公众骂得狗血喷头，关注度上去了就能财源滚滚，玻璃变宝石，野鸡变凤凰。所以说身前的骂名有时可以换来荣华富贵，死后的清名也有可能一文不值，你看焦裕禄，堂堂一介县长居然穷了一辈子，连茅台什么滋味都没尝过，您再看白芳礼老大爷，辛辛苦苦蹬三轮挣钱资助贫困生，家底都捐出去，那叫一个粗衣粝食呕心沥血，结果如何？当年感动中国人物评选不照样没他的份吗。”
关月听完表弟一席话，不住摇头：“如今国人的价值观已被金钱扭曲了，咱们这些身在海外的华人瞧见都心痛，修身立德，惩恶扬善本是中华民族的传统，宁可清贫，不可浊富，穷不失义，达不离道，如果把老祖宗的训诫都丢了，那中国还是中国吗？”
景怡本不打算发言，听到这里也忍不住。
“表姐说得太对了，咱们国家之所以能成为四大文明古国，历史绵延几千年不断，靠的不就是历代传承的精神文化么。中国人自古重操守，从来将名节摆在第一位。‘与其无义而有名兮，宁穷处而守高’；‘与其生而无义，固不如烹’；‘义之所在，身虽死，无憾悔’；‘不以穷变节，不以贱易志’。咱们的祖先为后世做出过多少光辉表率啊，可惜现今社会有些人掉进金钱的迷雾里，一门心思追名逐利，把国人立身的根本都舍弃了。真叫人莫可奈何又痛心疾首。”
关月笑道：“金姑爷就是有见识，要是中国的富二代都像你这样，国家就昌盛了。”
千金相当自豪：“灿灿他爸在德国留学时他的教授就非常欣赏他，说他是中国年轻一代精英中的佼佼者，邻居们也很喜欢他，我们家在那一带的华人区里口碑是最好的，有一次我去学校附近的咖啡馆等他下课，老板听说我是他太太，还特意送我免费饼干呢，直夸灿灿他爸有礼貌有涵养，跟他聊天特别愉快。”
秀明看景怡不顺眼，听不惯妹妹在亲戚面前夸耀老公，当场泼冷水：“他是豪门贵公子，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从不为钱发愁的人怎知没钱的滋味多难受？现在国家虽然比以前富强，但仍有很多人挣扎在贫困线以下，和连饭都吃不饱的人谈修养道德，还不如跟狗念念经呢。自己穿名牌用名牌，开着几千万的豪车住着上亿的别墅，在物质层面上压倒一群人，又想在精神层面高人一等，这就叫衣是人之威，财是人之胆，有了钱里里外外全是大爷。”
他这话其实也算就事论事，只是太生硬了，家人们觉得难堪，千金大声反驳：“我老公可不是那种忘乎所以的暴发户，他平时一点不奢侈，买东西只挑质量从不认牌子，质量好看中意的，几十几百块的平价货他照穿照用，不中意的，再有名的大牌他都不要。而且他一点不认为开好车有什么了不起，他现在开的车是因为我喜欢那款车型才买的，前几天他那个爱炫富的大堂兄还让他换部奥迪派克峰，说那才符合他们家贵族子弟的身份。灿灿他爸说高贵是一种气度，不是钱能堆出来的，品德高尚的人寒衣素服也受人尊重，品行卑劣满身铜臭的人穿得再华丽也只会落人笑柄。”
珍珠讨厌姑姑顶撞父亲，没等她说完便诮笑：“难怪姑姑时常穿着比姑父贵十倍的衣服，原来是为了反衬老公品德高尚，姑姑可真是爱夫模范。”
“死丫头！又给你逮到话茬了，爸爸的事还没跟你算账呢！不是你吵着要买运动鞋，他怎么会死！”
“爷爷是自己不小心摔倒的，又不是我推下去的，你干嘛老是蛤蟆夜哭诬陷好人？我那么喜欢爷爷，怎会害他，你c你不要欺人太甚！”
珍珠眼看要哭，惜泰忙出面制止。
“好啦好啦，我话没说两句就被你们东拉西扯绊到一边，阿喜尸骨未寒呢，你们这样吵吵闹闹，他如何安心？”
接着假意训斥贵和：“都是你乱接嘴，从小到大这嘴快的毛病愣是半点没改。”
为敲山震虎，又捎带上胜利：“你也是，跟你哥哥学什么不好，偏捡坏的学，还青出于蓝胜于蓝，男人家嘴碎最招人嫌了。”
贵和胜利涎脸饧眼的道歉，让惜泰继续讲述祖父的故事。
惜泰说：“你们猜得对，你爷爷确实精通赌博，他从小脑瓜子好使，三岁会背千字文，五岁会念诗三百，当真过目不忘闻一知十。家里都觉得他有出息，送他进洋学堂，他读书也用功，十六岁考到公费留洋的名额，漂洋过海到日本去上大学。”
珍珠吃惊，再次随意插嘴：“姑奶奶，太老爷还去日本留过学？什么地方？哪所大学呀？”
惜泰说：“他先到横滨学语言，第二年考入东京帝国大学，学的是经济专业。”
珍珠捂嘴：“天哪，那不就是现在的东大吗？亚洲第一流的大学，比清华复旦还难考呢。太老爷实在太牛逼了，这么光辉的历史应该早早告诉我们这些后代，好让我们引以为傲嘛。”
佳音拍女儿一下，责数她打断长辈说话，惜泰说：“大孙女你耐心听我讲完就晓得啦，你太老爷的这段历史是见不得光的。他在日本念完大学回国，和他同期有好几位大家子弟，如今名字都写在历史书里嘞。你太老爷跟其中一位王先生关系最好，这位王先生的父亲在南京国c民政府做官，见你太老爷聪明伶俐，待人接物又活泛，便把他介绍到外交部工作。开始几年还蛮顺利，升了职又入了国，民党，人都说你太老爷从此平步青云，将来要做大官。可是到了1931年，日本侵略东山省，就是大家都知道的九一八事变啦。事变后，全国各地一片愤慨，大家高喊“反日啦，抗战啦”，尤其是学生，都站在风暴最前沿。可那会儿蒋介石不敢跟日本人开战，于是上海这边的学生集体跑去南京示威，几千人聚到外交部请愿。可国民c党没反应呀，学生愤然，一齐冲进外交部，砸烂办公室，还把外交部长打伤了，你太老爷当时正上班，也被暴打一顿，在医院呆了半个多月。后来时局越来越坏，日本人一天比一天嚣张，民间的抗战情绪也与日俱增。像你太老爷这种留日回来的，就渐渐不受重用了。说句惭愧的话，你太老爷只是个潇洒的公子哥，什么建功立业保家卫国，他平时不大往心里去，只指望自己富贵安乐，顺顺当当过一生。恰好那时家里要给他娶亲，他在衙门里呆得不痛快，索性辞掉南京的差事，回长乐镇跟你太奶奶完婚了。”
如此说来众人算是明白了，赛老太爷曾留学日本，后加入国民c党，在国民c政府供职，家里又是地主资产阶级，这在“三反五反”c“文化大c革命”期间是典型的黑五类，不被扒掉几层皮才怪。
惜泰感叹：“我出生时爸爸已是白丁，他的这些往事是妈妈零打碎敲告诉我们的，爸爸知道后非常生气，警告妈妈不许多嘴，更不许我们对外吐半个字，他这人没什么抱负，脑子却是相当相当清醒，往往看得深看得远。经过十几年战乱，到解放时镇上的老人基本走得差不多了，几乎没人知道爸爸留日做官这段过往，咱们家才勉勉强强混过后面的政治运动，否则一家人估计连骨头都不剩了。”
胜利听她讲了半天还未扣题，有点心急，小心提醒：“姑妈，您快说爷爷赌钱的事吧，我好奇得心里跟猫抓似的。”
贵和笑话他：“姑妈正为咱们寻根溯源，你身为赛家人不关心自己的家族史，尽挂念些不正经的。”
惜泰说：“不怪他，是我啰嗦啦。历史都是过眼云烟，你们爷爷的这些个旁枝末节的经历跟你们的人生没多大关系，记得住记不住都无所谓。下面要说的才真是血泪教训，你们千万引以为鉴。”
这下众人更是全神贯注，通过方才的讲述，他们预感下面的故事会加倍精彩。
惜泰说：“爸爸回乡后跟家中长辈学经商，他那么聪明好学，生意很快红火，可谓财源广进日进斗金。生意场的人，酒色财气免不了，爸爸不久学会打牌，这一学便入了迷，柜台不想去，账目不想算，精气神全教那筒条万吸走了，成天研究赌技，睡觉吃饭都惦记着。”
关月啧嘴：“外公这样不务正业，买卖还不赔个精光？”
“是啊，打那以后他就无心生意上的事了，铺子也转给别人。”
“那一家老小吃什么？他不担心老婆孩子饿肚子？”
“他才不怕呢，他不做买卖，钱却比从前更多。”
“啊？哪儿来的钱？”
“哪儿来的，就从赌字上来。爸爸聪明绝顶，钻一样精一样，当初念书c当差c做生意都比别人强，连赌钱的本事也赶在人前头，天天赌夜夜赌，逢赌必赢，熟人都不敢跟他赌钱，怕输。”
贵和纳闷：“赌博这事全凭运气，要想次次赢，除非出老千。”
惜泰苦叹：“正是呢，你爷爷就是靠使诈赢钱，任你是打麻将c推牌九还是玩扑克c掷骰子，他都有百种手段赢你。这方圆几十里，凡是好赌钱之徒，无不是他手下败将，输钱的人拿不出现金，往往把家里的房子地契将来抵押，你爷爷转手卖个便宜价，不知坑害多少人。”
胜利悄悄同珍珠耳语：“爷爷这是现实版的千王之王，这绝技没传下来造福子孙真可惜。”
惜泰听见，当头棒喝：“你们掂量这是好事？即便有人教你们也不准学，否则就会像老一辈一样闹到家破人亡。”
胜利吓一跳，赶紧老实坐好，满脸茄色。
惜泰睃他一眼，说：“你爷爷赌钱赢下万贯家财，自以为得意，你们三伯出生那年，隔壁清泉乡有个姓胡的农民常来找他赌钱。那姓胡的四十来岁，是家中独子，父亲去世尚有老母在堂，老婆勤快能干，给他生了四个孩子，家里有几十亩水田，本来丰衣足食，要是不遇上爸爸，说不定能长康久安。”
关月问：“外公把他们怎么了？”
“你外公知道姓胡的小有资财，伙同几个泼皮把人勾到赌场，先设局让他赢钱，吊起赌性，等他赌瘾渐大，便开始反赢。姓胡的不知是诈，越输越想赌，越赌就越输，不出一月光景家中田地c牛羊c房屋，值钱东西一件件全卖空了，还不肯收手，最后竟将孩子接连抱出去卖掉，大的给人家当长工，当丫鬟，最小的一个女儿，几块钱交给人贩子，多半落到妓馆窑子之类的场所去了。”
她中途停顿喝水，此时无人接嘴，以上事实太过悲惨，不像先前那些可当逸闻乐事消遣，他们不知道更悲惨的还在后头。
惜泰喝了几口茶又说：“姓胡的老婆是有名的贤惠娘子，对丈夫巴心巴肺，他赌钱输得一毛不剩，卖儿卖女她也认命，只是劝姓胡的收手。可是姓胡的已彻底迷失心窍，非但不听劝还时常为此毒打老婆。胡娘子无奈之下只得来我们家恳求爸爸开恩，放他家一条生路。爸爸那时正是春风得意，无所不能的时节，别人劝他积德行善他左耳进右耳出，还说自己受过高等教育，不信邪！胡娘子千恳万求，最后跪在地上拼命磕头，长乐寺的老住持路过看见，便帮她向爸爸求情。爸爸喝了酒，借机撒疯，非但不听劝，还拿酒瓶砸人家老和尚。住持被砸破脑门也不生气，只是说‘善盈而后福，恶盈而后祸，你如此执迷不悟，将来害人害己，遗祸子孙，再后悔就晚啦’。爸爸听后哈哈大笑，说‘我命由我不由天，那么多杀人放火作奸犯科的人不都膏粱锦绣长命百岁了，哪儿来的报应之说’，硬把老住持和胡娘子赶出去。胡娘子家穷得没米下锅，只好把自己二尺来长的头发剪下来换回几十个铜子，交给老婆婆度日，然后进城找活儿干。在城里风餐露宿熬了四五天，好容易找到个给富人家洗衣服的差事，那东家也好心，见她实在是穷，先预支了半个月工钱，胡娘子带着这些钱欢欢喜喜回家，发现婆婆饿死在家中，她卖头发那点钱全被丈夫拿去赌博，又都填了爸爸的腰包。”
“太过分了！”珍珠激愤不已，高声说，“这种渣男还要来做什么，换我立马宰了他！”
千金深有同感：“对！只顾赌钱不管家人，死一千次都活该！”
惜泰说：“你们倒跟那胡娘子一样，都是有骨气的。”
姑侄俩一个瞠目一个结舌，关月也吃惊：“她杀了她老公？”
惜泰点头：“人的忍耐有限度，碰上那样丧天良的畜生，谁不恶向胆边生？胡娘子见婆婆活活饿死，孩子们又个个下落不明，整个万念俱灰，把她预支的那点工钱买酒买菜，假意请姓胡的回家吃饭，将那赌鬼灌个醉饱，操起菜刀一顿乱砍。听说她使的那把刀日久生锈，刀口太钝，十几刀劈下去皮肉筋骨还连着，最后是活生生把人头给揪下来的。家里墙上c地上c家什上全是飞溅的黑血，喝剩的酒碗里也漟着半碗血水，后来巡捕去他家收尸，见那碗血搁得半干不稀，都成血旺子了，整间屋子又腥又臭，人一进去，吐得几天几夜吃不下饭。”
惊神破胆的画面在各人想象中展开，美帆神经敏感，当真打着干呕奔去厕所。关月怨母亲吓唬人，让她别再细描这些恶心的片段。
惜泰便平铺直叙说：“胡娘子砍杀亲夫，当夜来到咱们家，听你外婆说她绝计是来寻仇的，逞着一股杀气顺便再上我们这里拉几个垫背。那晚你外公在外聚赌，家中只剩老婆孩子和一个老妈子。你外婆半夜听见大院的门被拍得咚咚响，还以为你外公回来了，便端着油灯去开门。”
珍珠倒吸凉气：“太奶奶要是开了门，还不被那姓胡的老婆砍死？”
四下气氛骤然紧张，思绪纷纷飞到数十年前那惊心荡魄的夜晚，秀明几兄弟明知自家奶奶一直活到1975年年逾古稀才去世，仍不由得为她当时的险境捏把汗，密切关注惜泰口型，听她说：“你太奶奶跨进院子，吊着嗓子向门外问‘谁呀？’，没人应她，动静却更大，都不用手拍啦，轰轰轰的，倒像拿身子狠命往上撞，门闩子给撞得咯吱咯吱响。你太奶奶想你太老爷往日喝醉回来常弄这把式，也没细想便要开门。你们想，那胡娘子杀红眼，跟鬼上身似的，太奶奶若开门，铁定泼头盖脸挨刀子，再被她杀进屋来，一个老妈子顶什么用？我们四兄妹能有命在么？你二姑奶奶和你爷爷更别指望见天日了。”
到此，惜泰那大外孙长安也按耐不住，操着夹生普通话说：“外婆，您快讲太婆是怎么逃过这一劫的。”
不亚于他的急切目光从众人眼眶中射出，惜泰在射线焦点中双手合十念声：“大慈大悲地藏王菩萨哟，你太婆两手已按住门闩，与胡娘子只隔着一步之遥，听她呼呼粗喘，声气跟男人一样，当真把她当做你太公。千钧一发，正要拔门闩，忽听见屋后有人放开喉咙喊她，是长乐寺的住持和尚。咱们家跟长乐寺一直只隔一道墙，早前寺院比现在大一倍，院墙后面原是寺里的柴房，三更半夜住持干嘛跑哪儿去？可见冥冥中神佛护佑，在咱们家几乎要遭灭顶之灾时差来一位救星。那老主持当时在院墙后面喊‘赛夫人，我听见您府上的门砰砰乱响，敢问什么情行呀？’。你太婆回说，‘大概是我当家的回来啦，我正要给他开门呢’。你们猜怎么着？主持马上说，‘您快别开，我申时从城里回来，路过荷花饭店见您家老爷正跟人喝酒，他叫住我说今晚要同朋友聚会，夜里不回来了，让我给您捎个信儿，怪我人老记性差，忘记跟您说啦’。你太婆一听丈夫要在外面过夜，那这夜深人静会是谁敲门？顿时神丧胆落，又听那门缝里呼呼喘气，一股腥风透进来，吓得她失手砸碎油灯，鬼哭神嚎跑回来朝住持喊救命。住持安慰她说‘赛夫人呀，您先别慌，咱们长乐镇自来是个太平地界，少有强盗土匪来犯，我估计是山猪或者豺狗什么的，肚子饿了，夜里出来寻吃食，您别睬它，把门闩紧，安安心心睡您的，我这儿给您念一卷地藏王菩萨经，管保您太平无事。’，住持说完果真在柴房边敲起木鱼念起经，没多久门外真消停了，你太婆守着孩子们担惊受怕到后半夜，也迷迷糊糊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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