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02.第二十九章玄武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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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灯如豆，昏黄光亮映出书案上的笔架c箕砚c墨末c水盂，以及空白纸张和写满字迹的呈状。闪舞小说网
李元轨盘膝端坐在案前，右手执笔，左手掌中的纸卷却转不动了。“宫人魏”三个字是没有多想顺势写出来的，下一字，迟迟落不下笔去。
下个字不过是“氏”，撇捺横勾，笔尖转折两下就有。然而这个字写完之后呢？宫人魏氏，侍中魏征的长女，坚强勇敢的清白小女子，已莫明被他深深卷入这场祸端。要如何书写c如果奏明，才能最大限度开脱她的罪责，让她回归自己原应有的宰相千金的幸福无忧生涯？
李元轨无声长叹，毫端墨涸。索性放下纸笔，双手搓脸，自额头到下巴用力，让自己脑袋清醒一些。
我不愿意。我不甘心。
那晚他和杨信之在紫虚观外被程咬金带人捕获，径直送到这里来分别关押。夜深月黑之际，他只知道是上了城墙，被禁闭在城楼一间房内。第二天清晨日出后往窗外一望，吓一大跳。
他竟是被拘押在了玄武门城楼上。
玄武门，宫城北门，南临大内，北控西苑以至渭水一带的京城外围防御要地。这里也是与南衙十六卫相对的“北门禁军”机枢衙门所在。自贞观后，天子渐重北军，屯营卫士大部驻扎在禁苑兵营内，将官坐衙检校军务却在玄武门内外。程咬金等北军将帅的直房也在玄武门城楼上，一旦有变可以迅速反应。35
李元轨觉得自己就是被关进了一间这样的直房里。房间不大，也没什么奢侈陈设，但收拾得干净暖和。小榻上被褥厚实，书案上纸砚油灯齐备，一日三餐有人用食盒送来，他开口索要什么也大都给送，只是没人敢与他搭闲话。
直房北墙开门，南墙有窗。透过直棂窗向下望去，触目是一片空阔广场，四周都有高墙围住，墙上有执弓槊卫士日夜巡逻。对面高墙上的重玄门再往南，就是大内后宫了，那里有树林芳草，有海池水波，更有九年前他三位兄长洒下的鲜血。
刚进来那天，李元轨站在南窗前，向外凝望了很久。他仿佛看见九年前六月初四的清晨，二哥秦王世民带领一群束甲死士，负弓引刀，在乳白色的雾气中安静骑行，进了脚下的玄武门，又纵马行过窗外的空阔广场。城墙上的禁军卫士们兀立如翁仲，目送这一队大逆不道的反贼持刃入宫，不追随，却也不声张。
日头升高些，雾气慢慢消散，玄武门外马蹄声响，说笑声也越来越大。他的太子建成与四哥齐王元吉也带人来了，也都带着弓刀，昂然入门，满心里想的是如何御前对质c洗脱秦王诬告他们与张婕妤尹德妃通奸的罪名，再反坐对方一个谋逆大恶。
随后谋逆大恶开始。玄武门内外兵刃交加血光四溅，二哥世民一箭射穿建成胸膛，四哥元吉又在墙南的树林里将二哥压落马下，险些绞杀，终被尉迟敬德斩头。那一日这宫门内外有数千兵将擂鼓结阵相互攻伐，流矢如雨，聚血成湖，夯土城墙上c包砖门道上至今犹留有遗迹可见。
跟那一日骨肉相残的壮观比起来，我在大安殿的胡作非为，简直是小娃娃过家家酒啊，李元轨苦笑。
然而那一日骨肉相残的胜利者，如今正坐在太极殿上执掌江山。他小打小闹的杀人放火，却逃不过勾结外敌戕害君父的指控好吧，他原本也没指望自己能逃过去。
把他押送过来的路上，程咬金哈哈笑着闲扯了很多话，细究起来，却只有两点意思：第一，他这是奉敕行事，望吴王勿怪罪；第二，天子不会亏待幼弟，你安心写供状，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一概细细写来，涉及谁都不必避忌。只要如实服辩，圣君自会施恩。
直房里也准备了充足的笔墨纸张，他就开写。之前他早料想会有这一天，也跟杨信之柴璎珞魏叔玢三人商量过口供大略，但真的动笔了，还是很犯踌躇。主要是，他怎么样才能把所有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将那三人特别是那两个女子尤其是最无辜清白的魏家小娘子摘择出来？
杨信之是由天子亲任为他吴王府库真的，服从保护本主是份内职责，而且那夜他就没进大安殿，本来罪行也不算重，又有中书令父亲暗护，可以不必考虑太多；柴璎珞身份特殊，且又已取得长孙皇后恩庇，应该也能脱罪；可魏家那小娘子啊
鼻腔不自禁地一酸，李元轨以拳面眼窝，心下默念：
我不愿意，我不甘心。
那小娘子，以一个未嫁在室女之身，忤逆逃婚c自承杀人c主动卷入后宫恩怨缠斗c自请和亲降藩c几度出生入死刀光剑影里逃生c蓬头垢面受伤流血什么礼法廉耻，什么尊贵矜持，什么相府千金的大家风范，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可如今一想到她那清秀小脸和双眸，他心里就生出甜蜜微酸的滋味，欢愉情意如醴酒发酿，馨香满怀。
只要一闭眼，他就能看到她偎坐在那简陋幽暗的农舍土炕上，刚被灶火燎过，形象狼狈，一双翦水乌眸却仍清丽明亮毫无杂糅。她大胆地直视着他，神情中有羞涩忸怩，可没有厌恶拒绝，微张的双唇柔润娇艳，吐息中人欲醉。
他并没有忘记，就在不久前，魏叔玢当着立政殿满院人拒绝了他的求婚。小雪中，帷帽下，少女轻柔而坚决的语声还回荡在他耳边：“不如去程家做一具行尸走肉”
甚至那一刻之前，他自己还当面对她说了“我没有资格娶你”之类的话。但幽暗萌动之际，那一切似乎都不必管顾，出身血统也好，许诺前途也罢，世人风评c家族荣辱全不值一提，他只是为眼前人之存在而欢喜欣悦着，同时清楚地感知到她对自己的亲近眷恋。
我想那样地和她在一起，一生，一世。
他明了自己的心境，这却对他下笔供述罪状毫无襄助。理智上，他不能把自己和魏叔玢牵扯到一起，一丝一毫都不能。他绞尽脑汁轻描淡写“宫人魏氏”的所作所为，尽全力让她少出现在呈状叙述当中，即使出现也只作为上真女冠柴氏的助手和棋子，年幼无知，懵懂鲁莽，受人利用，祈求主上将她发落回家命其父母严加管束
然后魏宰相就能顺利地把女儿卖给程咬金，收五万绢聘礼，用以为长子娶一位海内第一高门博陵崔氏妇，光宗耀祖满朝钦羡？经历过这一番风雨磨砺，魏叔玢是会煞去烈性，乖乖做程大将军的续弦正室国公夫人，为他主持门户？还是会——
“鸿雁于征，草木黄落。陶子将辞逆旅之馆，永归于本宅”
推纸而起，李元轨双手拄案，只觉心跳得要蹦出胸腔外，眼泪也将夺眶而出。
我不愿意，我绝不甘心。
他有些忙乱地收理自己写完的那些纸状，想着能不能从头再编个故事，涂改一番，能让魏叔玢有更好的发落去处，旋即想起大部分写好的呈状已经被收走了——来为他送三餐的仆役基本是看到案上有写了字的纸就直接拿走，都不问他一声。显然这也是程大将军的吩咐，为的就是防他写完了再瞎编重改。
灯芯渐熄，窗外泛白。日出日落间，李元轨昏昏噩噩，只是吃睡c书写c痴想，也不知自己在这斗室里拘禁了多少时候。送饭仆役不肯与他搭话，他要见程大将军c见负责审理他此案的任何官员将领，都没有回音。后来他也心力交悴不言不食不动，倒在小榻上瞪视房顶，想着不如一刀来个痛快的，好过这样没尽头地等死。
北门一响推开，脚步声不似往日那仆役。
李元轨撑起身子，定睛辨认出来人，腿一软跪伏倒地：
“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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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元轨盘膝端坐在案前，右手执笔，左手掌中的纸卷却转不动了。“宫人魏”三个字是没有多想顺势写出来的，下一字，迟迟落不下笔去。
下个字不过是“氏”，撇捺横勾，笔尖转折两下就有。然而这个字写完之后呢？宫人魏氏，侍中魏征的长女，坚强勇敢的清白小女子，已莫明被他深深卷入这场祸端。要如何书写c如果奏明，才能最大限度开脱她的罪责，让她回归自己原应有的宰相千金的幸福无忧生涯？
李元轨无声长叹，毫端墨涸。索性放下纸笔，双手搓脸，自额头到下巴用力，让自己脑袋清醒一些。
我不愿意。我不甘心。
那晚他和杨信之在紫虚观外被程咬金带人捕获，径直送到这里来分别关押。夜深月黑之际，他只知道是上了城墙，被禁闭在城楼一间房内。第二天清晨日出后往窗外一望，吓一大跳。
他竟是被拘押在了玄武门城楼上。
玄武门，宫城北门，南临大内，北控西苑以至渭水一带的京城外围防御要地。这里也是与南衙十六卫相对的“北门禁军”机枢衙门所在。自贞观后，天子渐重北军，屯营卫士大部驻扎在禁苑兵营内，将官坐衙检校军务却在玄武门内外。程咬金等北军将帅的直房也在玄武门城楼上，一旦有变可以迅速反应。35
李元轨觉得自己就是被关进了一间这样的直房里。房间不大，也没什么奢侈陈设，但收拾得干净暖和。小榻上被褥厚实，书案上纸砚油灯齐备，一日三餐有人用食盒送来，他开口索要什么也大都给送，只是没人敢与他搭闲话。
直房北墙开门，南墙有窗。透过直棂窗向下望去，触目是一片空阔广场，四周都有高墙围住，墙上有执弓槊卫士日夜巡逻。对面高墙上的重玄门再往南，就是大内后宫了，那里有树林芳草，有海池水波，更有九年前他三位兄长洒下的鲜血。
刚进来那天，李元轨站在南窗前，向外凝望了很久。他仿佛看见九年前六月初四的清晨，二哥秦王世民带领一群束甲死士，负弓引刀，在乳白色的雾气中安静骑行，进了脚下的玄武门，又纵马行过窗外的空阔广场。城墙上的禁军卫士们兀立如翁仲，目送这一队大逆不道的反贼持刃入宫，不追随，却也不声张。
日头升高些，雾气慢慢消散，玄武门外马蹄声响，说笑声也越来越大。他的太子建成与四哥齐王元吉也带人来了，也都带着弓刀，昂然入门，满心里想的是如何御前对质c洗脱秦王诬告他们与张婕妤尹德妃通奸的罪名，再反坐对方一个谋逆大恶。
随后谋逆大恶开始。玄武门内外兵刃交加血光四溅，二哥世民一箭射穿建成胸膛，四哥元吉又在墙南的树林里将二哥压落马下，险些绞杀，终被尉迟敬德斩头。那一日这宫门内外有数千兵将擂鼓结阵相互攻伐，流矢如雨，聚血成湖，夯土城墙上c包砖门道上至今犹留有遗迹可见。
跟那一日骨肉相残的壮观比起来，我在大安殿的胡作非为，简直是小娃娃过家家酒啊，李元轨苦笑。
然而那一日骨肉相残的胜利者，如今正坐在太极殿上执掌江山。他小打小闹的杀人放火，却逃不过勾结外敌戕害君父的指控好吧，他原本也没指望自己能逃过去。
把他押送过来的路上，程咬金哈哈笑着闲扯了很多话，细究起来，却只有两点意思：第一，他这是奉敕行事，望吴王勿怪罪；第二，天子不会亏待幼弟，你安心写供状，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一概细细写来，涉及谁都不必避忌。只要如实服辩，圣君自会施恩。
直房里也准备了充足的笔墨纸张，他就开写。之前他早料想会有这一天，也跟杨信之柴璎珞魏叔玢三人商量过口供大略，但真的动笔了，还是很犯踌躇。主要是，他怎么样才能把所有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将那三人特别是那两个女子尤其是最无辜清白的魏家小娘子摘择出来？
杨信之是由天子亲任为他吴王府库真的，服从保护本主是份内职责，而且那夜他就没进大安殿，本来罪行也不算重，又有中书令父亲暗护，可以不必考虑太多；柴璎珞身份特殊，且又已取得长孙皇后恩庇，应该也能脱罪；可魏家那小娘子啊
鼻腔不自禁地一酸，李元轨以拳面眼窝，心下默念：
我不愿意，我不甘心。
那小娘子，以一个未嫁在室女之身，忤逆逃婚c自承杀人c主动卷入后宫恩怨缠斗c自请和亲降藩c几度出生入死刀光剑影里逃生c蓬头垢面受伤流血什么礼法廉耻，什么尊贵矜持，什么相府千金的大家风范，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可如今一想到她那清秀小脸和双眸，他心里就生出甜蜜微酸的滋味，欢愉情意如醴酒发酿，馨香满怀。
只要一闭眼，他就能看到她偎坐在那简陋幽暗的农舍土炕上，刚被灶火燎过，形象狼狈，一双翦水乌眸却仍清丽明亮毫无杂糅。她大胆地直视着他，神情中有羞涩忸怩，可没有厌恶拒绝，微张的双唇柔润娇艳，吐息中人欲醉。
他并没有忘记，就在不久前，魏叔玢当着立政殿满院人拒绝了他的求婚。小雪中，帷帽下，少女轻柔而坚决的语声还回荡在他耳边：“不如去程家做一具行尸走肉”
甚至那一刻之前，他自己还当面对她说了“我没有资格娶你”之类的话。但幽暗萌动之际，那一切似乎都不必管顾，出身血统也好，许诺前途也罢，世人风评c家族荣辱全不值一提，他只是为眼前人之存在而欢喜欣悦着，同时清楚地感知到她对自己的亲近眷恋。
我想那样地和她在一起，一生，一世。
他明了自己的心境，这却对他下笔供述罪状毫无襄助。理智上，他不能把自己和魏叔玢牵扯到一起，一丝一毫都不能。他绞尽脑汁轻描淡写“宫人魏氏”的所作所为，尽全力让她少出现在呈状叙述当中，即使出现也只作为上真女冠柴氏的助手和棋子，年幼无知，懵懂鲁莽，受人利用，祈求主上将她发落回家命其父母严加管束
然后魏宰相就能顺利地把女儿卖给程咬金，收五万绢聘礼，用以为长子娶一位海内第一高门博陵崔氏妇，光宗耀祖满朝钦羡？经历过这一番风雨磨砺，魏叔玢是会煞去烈性，乖乖做程大将军的续弦正室国公夫人，为他主持门户？还是会——
“鸿雁于征，草木黄落。陶子将辞逆旅之馆，永归于本宅”
推纸而起，李元轨双手拄案，只觉心跳得要蹦出胸腔外，眼泪也将夺眶而出。
我不愿意，我绝不甘心。
他有些忙乱地收理自己写完的那些纸状，想着能不能从头再编个故事，涂改一番，能让魏叔玢有更好的发落去处，旋即想起大部分写好的呈状已经被收走了——来为他送三餐的仆役基本是看到案上有写了字的纸就直接拿走，都不问他一声。显然这也是程大将军的吩咐，为的就是防他写完了再瞎编重改。
灯芯渐熄，窗外泛白。日出日落间，李元轨昏昏噩噩，只是吃睡c书写c痴想，也不知自己在这斗室里拘禁了多少时候。送饭仆役不肯与他搭话，他要见程大将军c见负责审理他此案的任何官员将领，都没有回音。后来他也心力交悴不言不食不动，倒在小榻上瞪视房顶，想着不如一刀来个痛快的，好过这样没尽头地等死。
北门一响推开，脚步声不似往日那仆役。
李元轨撑起身子，定睛辨认出来人，腿一软跪伏倒地：
“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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