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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东榆(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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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i>  东榆(03)

    他们在下一个城市里落脚。

    先去看电影,玩了泼水,又去吃了海鲜,最后,决定到远近驰名的隆恩寺上一炷香。上山前,小楼忽然对她说:“很抱歉,请你先上去。”

    她听他这么说就知道情况有异了,抓住他的手,握一下:“你小心。”

    他点点头,像幻影般没入人群里。只是一晃眼,没了踪影。

    隆恩寺山脚下人声潮潮,是往来的香客。远远望去,建在山间的亭台大院掩映在葱茏的绿色中,峰峦叠起,香烟袅袅。

    正殿里正在施工,身穿红色袈裟的主持和五十来岁的工头说话,工头听完点点头,指挥余下几个工匠登顶给梁托添金箔和绘釉彩。

    沅芷上香,主持看到外地来的女郎,过来和她说话:“今日香火旺盛。”

    沅芷“嗯”了声,心里挂念着小楼的安危,对于段明坤交代他的事情更加疑惑。这样的不安在心里,主持和她说话时她一直走神。

    “啊对不起,对不起,烦您再讲一遍。”

    随行的几个小沙弥都目露愠色。

    沅芷自觉惭愧,道了歉一溜烟跑出来。

    这时也有人进庙门,她一头撞上去,余光里看到这人笔挺的宝蓝色西裤,一尘不染,阳光下耀耀的白。

    力道被反弹回来,她差点摔倒,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子。耳边听到促狭的笑声,从头顶来:“怎么这样冒冒失失?”

    面前斜伸下来一只手,莹白色,指节修长。

    她抬头看他时也没搭上去。

    是个年轻人,和白小楼差不多的年纪,声音动人,皮肤白皙,相貌却意外地普通,鼻尖右侧点缀着几颗小雀斑。一双乌黑清澈的眼睛望着她,带着几分好奇。

    沅芷拍拍屁股自己起来。

    他约莫是笑了一下,转头和身边的女伴说:“这一趟来的对。”

    “您居然也信佛?”

    “以前无法无天,吃了教训,现在不得不信。”

    “钱花在刀刃上,您捐的对,也是造福。”

    “我好像醉了。”

    “出来时可不曾饮酒。”

    他凝视着大殿最中央金装裹身的佛像,像和她说话,也像自言自语:“许是这山间的风,让我醉了。”

    长相清秀的华裔女孩躲在团扇后面偷笑:“就怕您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又笑了,这笑容微妙地转瞬即逝。

    看他转过身来看她,沅芷心知不该再呆下去,点点头告辞。下山时还在想,又不认识,其实连招呼都不用打的。

    途中碰到两个女香客,送她杏仁饼和榴莲酥。

    “多铎家的表少爷,今天广善布施,每人有份。”其中一个为她解答疑惑。

    其中一个告诉她,她五岁以前,这片区域还是芜杂的密林,三不管地带。后来几支军队从北部迁到这里,争斗、火并,为了烟草、矿藏、黄金和军火。

    多铎是越来越耳熟能详的一个名字,他和北部的几个大佬谈判,和政府谈判。通商、修路,高楼拔地而起,密林压平,变成街道和楼舍,还有象征着文明的佛寺,这个地方自此香火鼎盛。

    下山到市中心的广场时,天上下起了雨。她买了把伞,看到喷水池边有个小女孩坐在那儿吃冰淇淋。

    女孩舔一下,还看她一眼。

    沅芷想了想走过去,把伞分出一半,帮她挡住了雨势:“小姑娘,你家里人呢,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小孩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她,摇摇头。

    沅芷心想这家长也太不负责任了。

    女孩吃完了冰淇淋,眼巴巴地看着她,伸出小手要她抱。沅芷怔了一下,犹豫着蹲下去,女孩搂住她的脖子够上去时,她的动作很僵硬,心想最讨厌哄小孩了。

    嘴里说出的却是:“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小女孩还没开口,喷泉池另一边有人快步过来,接过女孩,向她道歉。

    “没关系,我正好有空。”沅芷说话时看对方。

    十七八岁的少女,眉眼飞扬,鼻梁挺翘,脖颈修长而秀美,中长发,内蜷着贴在耳边,有点时下流行的中性味道。大热天的,她的头上盘着红色的丝巾,迎着风,仿佛要拂面而来。

    “真的很感谢。”女孩提议要请她吃个便饭。

    沅芷想想还是拒绝。

    但是那小孩一直抓着她的衣角,怎么都拗不过,女孩笑着说“南子很喜欢夫人呢”,然后她应承下来。

    女孩又对她微笑:“这一定是愉快的一天。”

    小楼摆脱了来人,在路边拨号。

    电话那头是一阵忙音。

    隔了半个小时,他再打一次,这次是关机。他合上手机,心里知道出了问题,一边思考一边按原路返回。

    他找遍了隆恩寺,问过了附近能问的人,没有任何线索。

    日暮时分。

    湄公河边最后一辆流动零食车也要收摊了。老汉手里的毛巾刚甩上肩膀,有个扎着头扎红丝巾、戴着骨牙项链的女孩走到了他面前。

    “两份糯米饭,一杯木瓜汁。”

    付了钱,她脚步轻快,按原路返回。上车,关门,熟练地启动发动机。车子就要开动,下一秒,火熄了,有人从后座俯身向她,冰凉的枪口抵住她的太阳穴。

    这样无声无息,是真正的高手。

    她冷汗涔涔,但是听到来人的声音一颗心又落下来——

    “朱婷。好久不见。”

    松一口气,她伸手要去推他的枪:“白小楼,你干什么?把枪放下,想吓死人?”

    他扣住她的手,向后一拉,朱婷倒吸口冷气,她听到自己的骨头发出的“咯咯”的声音了。

    她朝他吼:“你疯了,我是朱婷!”

    他的声音从她的头顶传来:“我知道你是,我当然知道。你老实说,她人现在在哪里?”

    朱婷咬着牙,不肯认输:“听不懂你说什么?啊——”

    她的手被他折断了。

    豆大的汗珠,一颗一颗从她额头滑下来。小楼看着她,托住她的下巴抬起来,盯着她被汗水浸透的苍白的脸,再问一遍:“人在哪儿?”

    朱婷失控:“你杀了我吧,那个女人早被我大卸八块了!尸体就扔树林里,你现在去,也许还能帮她收尸!”

    小楼笑了:“你说谎。”他用眼光示意她看自己手里的木瓜汁和糯米饭。

    她仍要嘴硬:“我不能吃两份吗?”

    “你食量什么时候变这么大了?”枪口顶顶她额头,“我怎么不知道?”

    朱婷:“人总会变的。”

    “好。”小楼说,“我不和你争。人在哪里,我问最后一遍。”

    她抿唇。

    “不说?”小楼一点一点扣动扳机,身后忽然有人说,“你真要杀了她吗?”他迅疾回头,另一把伸过来的枪已经顶住他的额头,同时,他的手指也闪电般穿过了扳机架的凹槽,卡住对方按在扳机上的食指。

    三个人,就这样僵持。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朱婷忽然说:“东子,你放开,让他动手!他要杀了我,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女人杀了我,你就让他动手!”

    小楼的目光慢慢落到习东榆的脸上。

    他也在看他,这对年少时的友人,过了三年,却连对方的容颜都有了陌生。时间真的可以冲淡一切?这一刻,他们都没有说话。

    车子沿着山路缓缓绕行,沿途有云雾,弥漫在眼前。

    人仿佛在云端。

    他开了车窗,往外面看,记忆在云海里翻腾。

    十岁的时候,小楼是一个拳手。

    这个地方,因为贫穷和落后,小偷、妓女、强盗多如过江之卿。母亲去世后,他没有钱,他既不想做小偷,也不想去抢钱,有人说他长得好看,建议他去妓院,结果被他用刀子削下一只耳朵。

    每天上台,有时一对一,有时一对多,他从来没有败绩。教练员喜欢他,同行的孩子却很讨厌他。

    他不合群,不爱说话。

    “想要吗?”那天太阳也到日中,吃饭时有个人在他面前蹲下,把个藤制的竹篮子推到他脚边。

    那里面,钞票、饼干、茶苗、烟草还有精致可爱的娃娃,戳一下肚皮,咯咯笑,会说话,一看就是舶来品。

    价值非凡。

    小楼看一眼,又抬头看眼前人。

    不算年轻,脸上却没皱纹,也许三十,也许四十,单腿屈膝在榕树下,他的手指很修长,微微向下斜搭着膝盖,阴影里一张英俊的面孔,眉眼黑沉沉的。

    “拿吧,都是你的。”

    小楼不动,看着他。

    果然——

    “只要你和我走。”

    小楼低头继续扒他的粳米饭,再没看他一眼。

    “不喜欢?那你说说你喜欢什么,钻石、珠宝、还是金块?”他笑着说这些话时,语气像在说我家的宠物最喜欢耍小性子,不过我还是惯着它,有求必应。

    半晌得不到回应。

    这人微微笑,意料之中,拍拍膝盖站起来,“以后会再见面的。”

    在文靖宇找到白小楼之前,他已经孤身一人,而且是一个颇有本领的少年了。他做过拳击手,打过动刀子的群架,闯过雷区,也有不开眼的没钱上红灯区想摸摸他脸蛋的男人被他用匕首钻了心。

    这里地域辽阔,几十种少数民族杂居,各立山头。

    在这个三国交界的亚热带密林里长大,身边没最可信的人,最可信的永远是自己手里的武器。

    烟草、粮食、黄金、军火这都是需要争夺的东西。曾经亲密无间的两个势力为了地盘和物资开火,有人死亡、有人哭泣,鲜血和泪滋润脚下的土地,雨季里长出妖艳的花。

    日子还是一样地过。

    对于生活在这里的人来说,从来没有战争和和平。每天都有人死亡,每天都在耕种生活。枪林弹雨里,生出骁勇无畏的心,从不屈服,从不怯懦。

    小楼还是个孩子时,在茶圃里喂鸡,抓住一只想偷腥的山猫。

    他打算戏弄这爱捣蛋的小畜生,隔壁的大叔隔着偌大的茶圃和他说话。小楼应答,手背一痛,被那挣脱的畜生划出了一道血痕。心中恼怒,他飞出一柄刀子便把奔走中的它钉死在岩石上,血流了一地。

    得到第一柄枪是在他六岁时,一个断了一条腿的老人给的。教他拆卸、组装,他天资聪慧,一学就懂。一个礼拜后,一柄毛瑟m1871 30秒内组装完毕。

    拉栓、上膛,瞄准准星,然后是弹道,几个月后,只凭感觉也例无虚发。单兵、扫射,多少秒打出发多少子弹,如何走向,如何调整枪身,吃饭睡觉一样简单。

    他是在这样的硝烟与战火里长大的。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他只知道自己姓白,叫小楼。

    这是他的小时候,而比“小时候”更久远的事情,他不愿去记忆。

    他和文靖宇一样,是外来客。

    因为文靖宇的干涉,两个势同水火的势力握手言和。他在本地正式落户,有了他自己的地盘和势力,不过他对军队没有兴趣,他更像一个走货商人。

    大佬们对他很放心,更多的交易经由他手。

    后来,小楼和一群同龄的小孩打架,失手杀了两个。他运气不好,正好遇到督查。

    文靖宇到牢里来看他。

    “我说过,我们会再见面的。”隔着铁栅栏,这个相貌不俗的男人这么说。

    后来,他问起小楼:“你恨我吗,用这种方法把你留在我身边?”

    小楼想一想,摇摇头。

    “哦?”他似乎对这个更感兴趣。

    小楼说:“您反而教会了我。”

    “如果时间可以重来”

    “我不会让人抓着。”

    他送他上学,教会他很多很多。就这样,小楼留在他身边。

    一年后,他带他离开。

    “我家乡是一个海岛。”

    “有鱼虾?”

    “有。”

    “有青山?”

    “有。”

    “有珊瑚?”

    “有。”

    回到九龙山,小楼没有马上看到鱼虾、青山,更没有看到珊瑚,他见到的是一个年轻女人。

    她背着手在他面前走了一圈,抬头问文靖宇:“哪儿拐来的?”

    文靖宇对小楼说:“这是我妹妹显宁,你叫她姑姑。她会带你去一个地方,教你读书写字,还有各种你以前不会的。”

    这时朱婷在后面叫他,小楼回过神。

    她指着前面的林子说:“我就把她绑里面。”

    小楼说:“我知道了。”然后目光转到窗外。朱婷努努嘴,看看后座的东榆,又看看他,久别重逢的热切的心,慢慢冷却。

    要下车了,习东榆忽然叫他:“刚才车上说过的事情还作数,你考虑一下。”

    小楼没有回头,半晌:“好,我会考虑。”

    习东榆哂笑:“那么大一尊佛像,你能搬哪儿去?”小楼回过头来,东榆对上他的目光,他们一样面无表情。

    “当然,你有你的办法。但是现在,我想我们有一样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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