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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十一)宝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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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晋雅闯进房间的时候,我下半身已经疼到瘫软,几乎再没有半分力气。

    顺手打开了卧房里的壁灯,周晋雅的瞳仁像是诡谲的鬼火,从黑暗处幽幽地蹿过来。

    我挣扎着向后挪动着,只觉得四周一片孤寒:“求你,求你不要”

    夜晚起了风,透过窗纱徐徐地拂进来,吹得床边的婴儿摇篮沙沙地响着,周晋雅驻足,定定地望着那个轻晃的摇篮,摇篮里铺着柔软的棉质小毯,月光清幽,淡淡地染在上面,柔的似乎能滴出水来。

    也许是想到了她曾经为北辰打掉的那个孩子,她竟然落了泪。半晌后,她缓缓抬起头,开始看着我笑:“孩子要生了呢,叶轻,你看到了吗?你的羊水破了。”

    这样鬼魅的声音,仿佛是炸在心口的油星子,烫得我脏腑一阵猛缩,我痛哭着哀求:“周晋雅,我求求你,送我去医院吧,之后你想怎么都可以,但是求你,让我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吧,我求求你!”

    “医院?去什么医院?”周晋雅慢慢走近我,蹲下来抚上我的脸,柔声说,“对了,忘记告诉你,我上大学的时候,辅修过妇产科,我懂怎么生产的,不如”

    我心惊胆寒,几乎是想也不想地,扬起手臂打落她的指:“你想怎么样!”

    周晋雅着了魔似的伸出手,覆在我高耸的腹部上,感受着那里明显的震动,她忽然一笑:“不如,让我帮帮你,让我帮你把孩子生下来,你说好不好?”

    “不要!”我听得心胆俱裂,拼命摇着头,一面嘶喊一面奋力推开她的手,“你别过来,周晋雅你已经完全疯了!你不要过来!”

    也许是没想到我还有力气,周晋雅被我推得一个踉跄,向后跌坐在地上,她抬眸,冷冷睥着我,每一寸目光都毒厉得像是一把剜人心口的刀:“你怕什么?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我的技术高超着呢,你们会母子均安的,我保证。”

    这样骇人听闻的言论让我的脸色煞白如纸,我惊恐万分地看住她:“周晋雅,我求求你,求你放过我的宝宝吧,我知道你恨我,你把气都撒在我身上好不好,孩子是无辜的,他根本什么都不懂,等我生下孩子,你想怎样都好,我求求你了,让我把宝宝平安生下来吧,我求你!”

    周晋雅却笑了笑,她扶起旁边的桌子站起来,之后一把捞起我的手臂,冷笑着说:“省点力气吧,待会你要使劲的地方多着呢。”

    “不要不要”

    我怕的几乎就要晕过去,正想挥开她的手,小腹中却蓦地传来一阵急痛欲裂,仿佛有什么在里面狠狠地拉拽着,撕扯着一般。

    四周寒气如霜,冷得好像冰窖,头顶的灯光更是惨白得如同一张鬼脸,被这样可怕的冷意重重包裹着,我的双手软软地垂落下去,连带着惊怖的眼眸。

    灯火依稀间,我仿佛看到自己的双腿已渐渐被一种猩红的色彩爬满,那样触目惊心的颜色,似乎能一直钻进我的心窝里。

    痛,好痛,真的好痛,仿佛有无数刀剑在脏腑间狠狠地穿刺着,血和汗不断在体内蜿蜒,肌肤也似在刹那间寸寸割裂,连骨节都痛到僵直,我甚至能听到节节破碎的声音。

    “用力用力”

    冥冥之中,仿佛有人在耳畔轻喊着,我激动地差点哭出来,几乎就要以为自己是在医院了。

    但是很快,我听出这竟是周晋雅的声音,刹那间,我像樽尸体般僵住了,惊惶地想要哭喊呼救,却发觉我的喉咙冷得发冰,就跟冻结了一样,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连眼前也渐渐昏黑过去,空气中恍然有股甜腻的花香,混着猩热的血气丝丝缕缕地爬上鼻息。

    “叶小姐,先生说啦,等到来年春花烂漫的时候,你们的宝宝就能出生了。”

    “叶轻,我真想听孩子叫我一声爸爸”

    “我不想让孩子带着仇恨出生”

    “叶轻”

    “叶轻叶轻”

    无数声音交织在冰凉的噩梦中,弥漫的黑雾渐渐褪散,痛苦的深渊中,我仿佛听到婴儿的啼哭,我想睁眼,却根本无力打开眼眸。

    没有尽头的虚空中,一簇簇桃花烂漫在枝头,有东风拂过,卷落漫天飞花如雨。远方有人在唤着我的名字,好像是欧阳琛的声音,我顺着花雨的尽头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却根本看不到任何人影。

    我绝望,崩溃,失声痛哭着跌倒在地上。

    欧阳琛,你在哪?你到底在哪?快来救救我,快来救救我们的孩子啊!

    我醒来的时候,房间里仍是一片惨绝的漆黑,我觉得自己几乎筋骨俱断,没有半分力气。但我还是强迫自己扶着墙壁坐起来。紧接着,我下意识地伸手抚向自己的小腹,发现那里竟蓦然空瘪了下去。

    宝宝,我的宝宝在哪?

    刹那间,莫大的恐慌像野火般吞噬了我,我惊叫着想要站起来,却因双腿脱力而再度跌倒。膝盖摔在坚硬的地板上带来碎裂般的疼,但我都顾不上了,我挣扎着,用双手扒着地面一点点地向屋外爬动着。

    强忍着身体寸寸皲裂般的剧痛,我痛哭着攀爬,好不容易才用头部撞开卧室的门,又慢慢地爬向客厅。我从来不知道两扇门之间的距离居然那样远,远到几乎能摧断我的心肝!

    但是我不能放弃啊,但凡有一点点的希望,我都不能放弃!我不能让周晋雅带走我的宝宝,我不能啊!

    月光森白,映在地面上,好像是谁的尸骨。我颤抖着,终于爬到院子里,半掩的院门外,却依稀传来断断续续的婴儿啼哭,那么微弱,就像是一记钟,重重地敲击在我的心口。

    宝宝,我的宝宝还活着!

    我猛然一震,四肢百骸都似被灌满了力量,随手抓起一根枯枝,我挣扎着站起来,向着院门口踉跄而去。

    好不容易冲出院门,我吃力地扶住院边的桃树,却看到天尽头处,恍然显现出一道模糊的身影。心不自禁地抽紧,仿佛被一只手狠命地抓住,我想也不想地冲过去,可是还没走几步,就被脚下的石头绊倒在地。

    我不死心,拼了命地向前匍匐着,指尖都被粗粝的泥土划出道道鲜红的口子,但我都不在乎了,只是痛哭着嘶喊:“宝宝,我的宝宝!”

    周晋雅就站在情人跃的边缘,目光还痴痴地望向怀抱里婴儿,头也不抬,月光在她苍白的脸上映出几许诡异的黯然。

    终于看到那个小小软软的家伙,我又喜又怕地掩住口,抬眸近乎哀求地看住周晋雅:“我的宝宝,把宝宝还给我!”

    “嘘----”周晋雅却示意我噤声,还忍不住把婴儿抱得更紧了些,拍着他的身子左右摇晃着,仿佛是在哄他,“不要吵,他好不容易才不哭了呢,你不晓得他有多调皮。”

    听她这么说,我的心都跟着化了,激动得痛哭失声:“他还活着?他还好好的对不对?”

    “那是当然,我说过的,我一定会让你们母子均安的,你怎么不信任我?”周晋雅得意地转过身,还故意把孩子抱得高了一些,那婴儿的眼,就看着我骨碌碌的转着,纯净的好似天边新落的雪,“你看,你的宝宝可真可爱,是个男孩呢,你都不知道,他落地的那一刻,哭声好嘹亮。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就不哭了,只是看着我笑,笑得这么恬静温柔,就像是我自己的孩子一样。”

    风的声音在耳畔呜咽得低沉,我强忍住满腔的泪意,挣扎着,一面挪动自己筋疲力尽的身体,一面一遍遍地向她哭求着:“周晋雅,你把宝宝还给我,把宝宝还给我,好不好?”

    周晋雅却恍若未闻,她笑着抱紧了婴儿,又转身向着悬崖边迈了一步,声音也变得孱弱而喃喃:“你说,如果我的宝宝还活着,一定也像他一样可爱吧?”

    我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只觉得心都被提到了嗓子眼,就快要跳脱出去:“你想做什么?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周晋雅恍然地笑着,看向脚底幽深的海面,海波沉静,如同婴儿的眼,似能洗清一切的脏污罪孽:“听说,这座山峰叫情人跃,人只要跳下去,连尸骨都找不到呢!”

    终于意识到她要做什么,我浑然一惊,仿佛有什么东西轰隆一声在体内炸开了,我不敢想,简直不敢想,只得本能地嘶喊出来:“求你,求你不要那么残忍,他还只是一个婴儿,求你把他还给我!”

    心似乎被什么东西刺痛了,周晋雅缓缓摇着头,落花在雾岚中模糊了,连带着山间的漆黑。于是她转头,凝望着遥远的天空,似是唏嘘似是感叹:“怎么会残忍呢,这个世界充满了肮脏,他跟我一去跳下去,我们就可以去天堂了。我们在天堂一起幸福地生活着,再也没有眼泪,没有嘲笑,没有痛苦和抛弃。那该多好”

    婴儿仿佛也意识到了什么,蓦地就哇哇地哭叫起来,那声音真响亮,仿佛是尖刀辗转在我的胸腹里,把我的所有脏器都绞在一起,又狠狠地割裂开了。

    我尖叫着扑过去,想要拽住周晋雅的衣服,双腿却毫不受力地跌落下来,我只得拼命伸出手,抱住周晋雅的双脚,紧紧地抱着。

    惊恐,惧怕,我简直无法呼吸,却偏偏没有任何办法和力气,去阻止面前这个已然疯狂的女人。

    周晋雅听到孩子的躁动,低低地垂头,近乎宠溺地亲了亲婴儿的额顶:“是不是,我的小宝宝?我们要干干净净地来到这个世上,再干干净净地离开,你说好不好?”

    不,不可以!

    彻骨的寒冷顺着天风一点点地逆进我的身体,在血骨中寸寸滚碾着,渐渐地冻成一个巨大的冰疙瘩,坚硬而沉实地砸向心窝,一下,又一下地滚磨着,将我所剩无几的希望都碾得粉身碎骨。

    我通身巨颤着攥紧周晋雅的裤脚,拼命嘶喊:“周晋雅,你疯了!我求求你!求求你放过他吧,你想要怎么报复我都行,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你要我的命都可以,我求你不要伤害他,不要”

    “报复?”周晋雅转身看住我,一双幽深的眼里不知道是喜是怒,脚下却一步步地挪向冰冷的虚空,“我想,我已经找到报复你的最好办法了,叶轻。”

    我死命地摇头,声音也跟着摇晃起来:“不,周晋雅,你不能这么残忍”

    “宝宝,宝宝乖,不要哭,乖乖地闭上眼睛,跟我一起飞吧。”周晋雅捂着婴儿纯亮的眼瞳,紧跟着一起阖上双眸,像俯瞰的大鸟般弯腰跳下了万丈深渊!

    “不要----”

    我猛然站起来,拼尽全身的力气冲向悬崖边,可是我伸出的手,却只抓到了周晋雅的一寸衣角。

    “哗啦----”

    裂帛的声音,那么刺耳,像千万发尖啸的针,一齐刺向我的心窝。

    怔然地僵立在悬崖边,我眼睁睁地看着宝宝随着周晋雅一同坠落下去。夜里的风是那样凛冽,吹起崖边簇簇的桃花,一朵朵花瓣就像是死了的蝴蝶,毫无生气地坠落在我沾满鲜血的衣服上。

    我的孩子,那个我怀胎十个月,拼死生下的孩子,那个我期盼了无数日日夜夜,承载着我所有爱和期盼的孩子,就这样,倏然之间就没有了!

    前一秒我还能听到他的哭声,看到他的笑脸,他的眼泪是那样清亮好像山间的白露,他的笑容是那样纯真,就像春光里的鸟儿在轻啼。

    可是如今,他的哭声,他的笑声,他所带来的所有美好和希望,通通都覆灭了!彻底覆灭了!

    为什么!为什么上天要如此残忍!

    心痛到没有知觉,我站在那里,整个人如冻结的冰霜般站在那里,忽然间,脚下一软,重重地跌倒下去,犹如跌入千刀万刃的人间地狱。

    再次醒来是一个日光苍白的午后。

    我睁开眼皮,近乎茫然地打量着四周同样苍白的墙壁。这大概是一间病房的样子,头顶挂着一个吊瓶。微微垂眸,我看到输液管正插在右手背上,心也跟着死命地一缩。

    宝宝,我的宝宝!

    左手下意识地抚向自己的小腹,我愕然地发觉,那里已然扁平下来。不,怎么可能是扁平的?那里明明孕育着我最珍爱的宝贝,怎么可能会什么都没有了?

    “孩子?孩子呢?”我惶恐地喃喃,头一阵阵地发晕,胃里也在无助地痉挛。

    有人紧握住我的手,声音低沉却闪躲:“叶轻,你不要太伤心了。”

    我霍然回头,映入眼帘的却是易北辰略生青荏的面孔,他的神情为什么那样凝重,看向我的目光也满溢着同情和悲伤。心脏在胸腔里猛然地抽搐了一下,我惊慌地转眸,发现朱明翠也在一旁坐着,就连她的表情也似沉浸在一种深深地哀伤中。

    “听说,这座山峰叫情人跃,人要是跳下去,连尸骨都找不到呢!”

    “宝宝,宝宝乖,不要哭,闭上眼睛跟我一起飞吧----”

    嗅着空气中肆意弥漫的血腥味道,我忽然直挺挺地坐起来,只不过刹那间,浑身的血液都呼啸起来。

    原来不是梦!原来那恐怖绝望的一切统统都不是梦!

    易北辰拉起我的手一遍遍地叫我:“叶轻,叶轻你说句话,你别这样干坐着吓人啊!”

    蜷缩在掌心中的手指渐渐变得僵直,甚至毫无知觉地颤抖,我死死咬住下唇,满心满肺的伤痛却逼得我终于崩溃。

    孩子没有了,我最珍爱的宝贝没有了!不,这怎么可能!怎么可以!

    我紧紧攥着易北辰的手,喉头间仿佛正燃着一把灼烈的火,把我的所有声息都燃尽了,我好想哭,好想尖叫,却只能从上下战栗的唇齿间发出嘶哑的破碎声响:“妈妈”

    易北辰从背后抱住我冷战连连的身子,想借此给我一点点温暖:“叶轻,叶轻,你振作一点”

    眼泪不断地飞落而下,我抓紧易北辰的手臂,几乎连指甲都嵌进去了,五脏六腑都似被狠狠地挤压着,我拼命地想吐,头部却衍生出一种近乎死亡的晕眩。

    渐渐地,我眼前模糊了,我开始大口大口地吸气,肺里却仿佛空掉了一般,连带着我的心。惊恐、悲恸、手足无措,我浑身都瘫软了,只是喑哑地哭叫着:“妈妈,妈妈”

    朱明翠瞧见我这个样子,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忍不住背过身擦了擦眼泪,又急忙坐过来,从易北辰的怀中揽过我,将我紧紧地抱进自己的怀中:“孩子,想哭就哭吧,千万别憋坏了身子。”

    积压多时的情绪终于有了突破的出口,我软进朱明翠的拥抱里,刹那间哭得声堵气噎:“妈妈,我快不能呼吸了,妈妈”

    朱明翠抱紧我,似是想给我传递些温暖的力量。可是我的身子却抖得跟筛糠似的,心跳越来越快,从牙齿到脚趾,都在不停的战栗,五脏六腑也跟着剧烈地痉挛。

    见状,易北辰霍然一下站起来,惊呼着叫来值班的医生:“叶小姐情况不太好,快过来看看她!”

    医生匆匆赶过来后,连同护士三个人一起,才生生按住了我。镇定剂的温度是冰凉的,好像最彻骨的冰,一点点流进全身的每一寸血管,直到将心冻住。

    良久良久,直到我不再哭闹、脸色也稍稍和缓下来,易北辰才温柔地劝慰我:“这件事还没有告诉你妈妈,害怕她知道后受不了,影响病情。”

    我徒然地睁着空洞的双眸,嗓音是一种濒死的疲惫:“欧阳琛呢?”

    易北辰侧眸,目光中尽是阴翳,过了好久,他才吞吞吐吐地说:“他”

    我偏过头,心底一片失望恐慌:“为什么,为什么我们的孩子都没有了,他不也来看看我,来的反而是你。”

    易北辰没有说话,手掌在双腿上紧握成拳,又缓缓地松开。

    我哽咽了一声:“他不要我了,他不要我了是吗?”

    “叶轻。”

    他默默地看住我,似是想说些什么,话到了唇边却又偏偏收了回去。忽然他站起来,快步走到窗边。

    接下来半个月,我都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鲜少说话,整日整夜地以泪洗面。

    我每天都在痛悔,为什么那天我要和欧阳琛闹脾气,为什么我非要上岐山上去散散心?我甚至在后悔,为什么我的性子那么倔,非要报仇不可?为什么要把周晋雅逼上这条自杀的绝路?如果不是这样,周晋雅又怎么会如此嫉恨我,嫉恨到要杀掉我刚出世的宝宝?

    我甚至连抱都没有抱过那个孩子啊!

    满心满肺都是无法言说的痛悔,只要能保住我的宝宝,我宁愿一辈子活得如蝼蚁一般,宁愿一辈子被人打压着没有出路,宁愿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争,甚至放弃我的性命。

    可是,无论我怎样后悔,无论我想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的宝宝都已经没有了,再也回不来了!

    易北辰每天都会来看我,陪我说说话,托人好好照顾我。可是欧阳琛他竟一次也没有来过。

    每每想到他,我的心似被千刀万刃滚碾而过,我想不通,为什么他都不来看看我?难道在他眼里,失去孩子的我根本就不值一提吗?

    春意越发深浓,某一日清晨,我正盯着窗外的梨花看得出神,易北辰已走过来,把一煲乌鸡汤放在我面前:“趁热喝点吧,医生说,你今天就可以出院了。待会儿有的忙呢,总要吃点东西,才有力气。”

    东风乍起,吹散落英如雨,我没有回头,只是怔忡地望着那些缤纷的花瓣:“北辰,你知道吗?长这么大,无论经历什么,我都对自己说,要活下去,一定要坚强勇敢地活下去。”

    易北辰当下放下鸡汤,扳着我的双肩一脸肃穆地说:“你现在也要坚强地活下去,叶轻,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你还年轻,还有大把大把的光阴等着你去规划。熬过了苦日子,接下来你就该享福了。难道你忘记了,你妈妈还等着你呢,我昨天才去看过她,她一直在我面前念叨你,你忍心抛下她不管吗?”

    是啊,妈妈,我还有妈妈。

    心口一阵阵地发紧,我垂眸,忍住鼻腔里满满地酸涩,低低说:“今天就能出院了吗?我想去看看妈妈。”

    易北辰紧紧抿着唇,似乎在思考怎样表达自己的意思:“一定要今天吗?你还是先休息休息调理一下吧,过两天再去。不然你现在这个样子”

    “对,今天,我想她,”我抬眸看住他,两行泪悄无声息地滑落,心口一揪一揪地疼着,“我特别想她,北辰,你不知道,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妈妈了。”

    易北辰小心翼翼地问我:“你打算怎么跟她说?”

    我咬住颤抖的唇,仰起脸涩涩地笑:“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实话实说,孩子没了,孩子的爸爸也不要我了,就这么说。”

    握着我的手倏然间紧了紧,易北辰下意识地侧过脸,像是不忍再看。

    到医院的时候,午后日光明耀。

    妈妈坐在走廊的阳台上,她的身边,则站着一道无比熟悉的身影。

    “你来干什么?”看着那个人影,妈妈神情激动。

    那人则一步步走向她,忽然就蹲在她的轮椅前,老泪纵横:“这些年你和女儿都受苦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能陪在你们身边,我”

    心在疯狂的呼啸着,我呆呆地站在那里,脊背都似被冻成了僵硬的冰,连双手上拎着的补品,也跟着倏然间掉落。

    “轻轻?”

    妈妈终于发现了我,慌张之下一把推开身前的男人。

    我却整个人如在梦中,一步一步颤抖着走过去,我口中喃喃:“陆老师,你在说什么?”

    没错,方才蹲在妈妈面前、一副款款深情的男人正是我曾经的授业恩师----陆荣则!

    陆荣则早已霍然回头,他眼光闪烁地看着我:“叶轻我”

    我走过来,一把拉住他的手臂:“你在说什么,你告诉我呀!”

    妈妈见状,推着轮椅横到我们二人中间,佯作镇定的解释说:“他----他只是来海滨出差,知道这里还有你这个学生在,就顺道来看看咱们。”

    “出差?”我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的母亲,又反复回眸望了望身旁的陆荣则,只觉得脑中昏然一片,“方才他说的话,每一字每一句我都听得一清二楚,他说,他不能陪着我们母女,他说我是他女儿”

    有一滴泪堵在眼眶中,迟迟落不下来,我深吸一口气,转身一瞬不瞬地盯着陆荣则:“陆老师,你告诉我,是我听错了是不是?”

    “我”陆荣则微微垂眸,双手在腿侧慢慢蜷缩了又松开,忽然就抬起头,目光沉痛地对我说,“我不是人,我是畜、生!”

    心在刹那间跌入谷底,我掩住口缓缓后退,接着转身向着电梯飞奔而出。

    “轻轻轻轻”

    身后,传来陆荣则一声又一声的轻唤,在耳膜里反复交织着,仿佛是敲在我心上的钟,那样沉实而深痛。

    我不相信!在我成长岁月中最最敬佩的师长,竟然就会是一个狠心抛弃我们母女的负心汉!

    我不能相信,更无法接受!我觉得自己的整个世界观都颠覆了!

    “叶轻!”

    冲出大门玄关的时候,有人从背后一把拽住我的手,我不忍回头,耳畔却偏偏阴魂不散地响起那个男人的声音:“叶轻你听我说!”

    我心里如乱麻一般,怔怔地不说话,过了好半天,才慢慢地开口去问:“说什么?”

    陆荣则握紧我的手,也许是刚才跑得急了,高高的额头上已沁出密密麻麻的细汗:“是我的错,是我懦弱,是我无能,二十多年了,我都不敢认你们母女,我”

    本来还存有一丝保全的奢望,如今听他这么说,我的心一点点荒凉下去。

    二十多年来,我一直以为已经死去的父亲,居然还活生生的站在我的面前!而且,二十年来,对我们母女俩不闻不问,就连当年家里发生那样劫难时,他也不曾站出来维护过我们。

    而现在,眼前这个男人,这个我一直敬若师长的男人,竟然跑过来告诉我这些!

    心中大恸,我一把推开男人的手,低声喃喃着:“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陆荣则焦急地向前走了一步,大声说:“我是你的亲爸爸啊!”

    我打了个寒战,抬起头深深看向他,只觉得自己,从肌肤到肺腑都是冷的。

    医院右侧的玻璃门被风吹得晃动起来,光线透过时空的间隙,一点点交错在陆荣则的脸庞上,忽明忽暗:“当年上山下乡,我被下放到附近县里做医生,那时我遇到你母亲,我们年轻不懂事,就偷偷在一起了。后来文、革结束,我回到原先的城市,又经由家里人介绍,遇到了现在的妻子,生下了我们共同的女儿。就这样一直相安无事,直到直到你五岁的时候发高烧,你母亲带着你去首都的医院看病,我又遇到了你们,这才知道你母亲竟然背着我偷偷生下了你!”

    我侧过身子,缓缓阖上双眸,心里那片海却在呼啸,久久无法平静。

    “那时我悔不当初,可是我已经是有家庭的男人了,我想给你们一笔生活费,但是你母亲说什么也不要。再后来,你来x大上学,你母亲说,她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让我们父女俩都亲近亲近。那段时间我真的很开心,你那么乖巧、聪明、又漂亮能干,我陆荣则何德何能,竟然会有你这么优秀的女儿。”

    陆荣则垂头,声音却逐渐苍老,甚至带着丝深深的悔痛。

    这样的话语像箭矢般穿射进我的胸膛,我咬牙,听得脸色越来越白,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可是你为什么不认我出了那样的事情,你都不肯认我!我妈妈被重度烧伤躺在医院里一躺就是三年,我为了妈妈的医药费,卖艺卖笑甚至连自己的身体都给卖了,你居然都不肯认我!”

    陆荣则的眉头深深皱起,他惶恐而悔急地望向我:“轻轻是爸爸错了,爸爸不知道这些年你都经历什么!如果爸爸知道的话,一定不会抛下你不管的。”

    “你不知道?”我突然笑了,笑得无比荒凉,心里却寒意阵阵,似乎连周身的血液都冻僵住,“你故作慷慨地甩给我五万块钱,之后你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你也是医生,你也知道五万块能顶什么用?你就这样走了,我还像个傻子一样对你施舍的那五万块而感激涕零,甚至整日整夜地念着你对我们母女的恩情!”

    我说着,抬眸定定地望着他,目光里是刻骨的痛意和憎恨:“现在我妈妈醒了,你却回来了,你说,你不会抛下我不管的。妈妈在生死边缘苦苦煎熬的时候、我一个人走在城市的边缘里死命挣扎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你又陪在谁的身边!”

    生命中最黑暗的那段日子,我是多么希望能有个人陪伴在自己的身边。即使没有这个能相濡以沫的人,只要能给我些许安慰,让我从精神上依赖依赖也是好的。

    可是没有,从头到尾,都没有过!

    然而,我从来都没有恨过,也没有怨过,只因我以为这世上母亲已是我唯一的亲人。谁曾想,我竟还有一个爸爸在!

    这个爸爸该要有多狠心,才能抛下重病不醒的母亲不管?才能抛下无依无靠的我不管?

    只在这一刻,我突然觉得恨了,不是为自己这些年受过的苦,而是为了妈妈这些年所经受的痛。原来妈妈和我一样,都爱错了人!我们统统都爱错了人!

    陆荣则的脸色白了又白,说不出话来。但他沉默片刻后,还是挣扎着靠近我,将语气缓了又缓,姿态低了又低:“那时你师母已经瞧出不对,她看的我特紧,我拿不出多余的钱,也没办法陪在你们母女身边。”

    我咬着唇转过身,不想再多看他一眼,陆荣则却抢先一步走到我面前,一字一句诚诚恳恳地说:“轻轻,你原谅爸爸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重新开始?”

    心里仿佛被冰霜覆盖,我转眸,蓦然嗤笑一声,眸光漆亮如雪:“怎么开始?你是有家庭的!你有老婆有女儿,你怎么跟我们重新开始!”

    陆荣则他紧缩着眉,将唇抿了又抿,好半晌低低地说:“我妻子她我妻子她已经跟我离婚了。”

    他想了想,又急急地说:“但是你放心,我们离婚的原因是性格不合,是和平分手的,跟你母亲没有半点关系。”

    “离婚?”我终于垂泪,在一片模糊中,倔强地冷视着他,“因为离婚了,所以才想到妈妈和我吗?因为离婚了,所以才记起那些曾经被你抛弃的一切吗?”

    “是,所有的一切都是爸爸的错,”陆荣则的瞳孔里是无限的酸楚,他近乎恳求地说,“轻轻,求你给爸爸一个机会吧,爸爸已经自责了二十多年了,求你,给爸爸一个赎罪的机会吧,求你原谅爸爸好不好!从今天开始,爸爸再也不会放下你不管了。”

    “我没有你这样的爸爸,我没有!”

    我哽咽了一嗓子,抹掉眼泪仰头说完,转身就跑了出去。

    这次没有人再追过来,我跌跌撞撞地跑到一个街角的公园,而后筋疲力竭地坐在路边的休息椅上。

    “轰隆----轰隆----”

    远方依稀传来轻轨的声音,明明那么轻,敲在心里的感觉却又是那样的沉实。我忽然想到自己第一次到首都时的场景,想到妈妈拉着我的手说以后就能幸福了。

    那时我还不懂,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妈妈一定是满怀期待地带着我去见那个所谓的“爸爸”,可是幸福,我们却终究没能从那个男人身上得到这所谓的幸福。

    眼泪如溪流般源源不断地往外淌着,这一瞬间我忽然想,在这座海滨城里,阳光那么温柔,世界那么明亮,可是为什么,我的生命里却偏偏照不进一缕光?

    我倦极,也莫名地冷极,用双臂无助地抱紧自己,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竟浮现出欧阳琛的面容来。

    我想起,每一次我伤心绝望的时候,每一次我走投无路的时候,他都会毫无例外地出现在我的面前,他不会给我安慰,甚至不会说什么温暖的话。可他只要站在那里,单单只是站在那里,就能让我的心被一股温热的力量贯穿。

    而这一次,他却没有出现,从失去孩子到现在,他都没有出现过。

    他不要我了是吗?连他也要抛弃我了是吗?

    心渐渐萧索,我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手里的电话却突兀地响起,我下意识地垂眸,却骇然一惊。

    来电的是欧阳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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