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上甲，下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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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建峰的脸上感到了一丝冰凉。他摸了摸，是水珠。又下雨了么？抬头望去，忽得发现原来不是雨，是雪。下雪了，今年入冬来的第一场雪。不知为何，北方的小孩儿见了雪最是会莫名其妙的激动。
纷纷扬扬的雪花从洞口缓缓落下，林建峰挥挥衣袖，晶莹的雪片绕着他肆意飞舞，忽高忽低，若隐若现，在烛光的映衬下，便显得梦幻华丽了。
风缓和了许多，该回去了。林建峰费力地站起身来，猛得两眼发黑，一个趔趄差点栽倒过去。他扶着墙喘着粗气，半晌，算是缓过劲儿来。村里的老人说这是被地上的小鬼儿给缠住了，它们不想让你走就会这样。前两年村里很多人都出现过这个症状，有些迷信的人就在家哭天拜地的求玉帝，告菩萨，保佑自己的平安，当然更多的人也只是把这当成忙闲时的谈资罢了。其实土墙的宣传册栏里早就有普及，这是长期营养不良造成的贫血和低血糖，可没人知道什么是贫血和低血糖，也都忙着生计，大家觉得这靠不住，便衍生出来了鬼怪，宣传栏也随着风雨的冲刷渐渐模糊。
捡红薯是个眼力活儿，其实也没啥技术含量，见得多了也就会捡了。
何为会捡？
因为过了季节，即使红薯放进了地窖，时间久了也依旧会有霉变。窖里的红薯分红绿黄白黑五种颜色。其中红绿色的算是好红薯，红色是红薯的本色，很少所以一般不吃。绿色的是长芽的，把绿芽掰了还能继续保存所以也不吃。褐黄斑的和长白毛的是最多的，最常见的，煮好的汤也叫“黄白汤”，这些红薯其实已经处在腐烂的边缘了，早就不再是红薯的味道，只是还能吃，扔掉太可惜。每次喝“黄白汤”的时候，林建峰总是被苦的胆汁逆流。黑色的是最好理解的，直接就可以扔了。每次来地窖里捡红薯，这红黑红薯也就成了林建峰脸上的晴雨表。“红红薯”多了，喜上眉梢，回家的脚步都是轻快地；“黑红薯”多了，面色难看，走路就像双腿灌铅。
窖里的红薯剩的不多了，所以捡的很快。林建峰重新堵好窖口，在雪中低头踱步，想必是“黑红薯”多了。
“嘭...”一个雪球在林建峰的绒帽上开了花。
林建峰回头看去，是一群小孩儿，花棉袄，小胶鞋，下甲的小孩儿。
小孩儿们看见他扭过头，蹦蹦跳跳地四下乱跑。嬉笑着，尖叫着。
不知是谁起的头，一群小孩儿一起喊着：“上甲下甲隔条河，上吃草来下吃馍，下甲富，上甲穷，地不产粮就没辙...上甲下甲隔条河...”
林建峰家在的村，在马黄河的北边，都姓林，是个大村，四五百户。相传祖上五六个林姓兄弟从山西逃难到这建的村子。山西人精明，娘胎里都是做生意的料，想着这几个兄弟也遗传了这样的基因，他们相信读书不如经商来得实在，凭着剩存的积蓄和天生的脑袋，三代人把林姓拼搏成了四周乡里的大族。有了钱，腰杆子也就硬了，说来好运也眷顾着这个村，族里的学子还中了进士，当了大官。这下林姓家族更兴盛了，名声传的也更远了。
时间久了，村里人觉得林村不好听，衬不了身份，就想着换个名字。
老族长捻捻羊腮胡，慢慢说道：“这林村在马黄河的北边，北为上，周边的村又不如我们富有，那就是老大，嗯...老大嘛...甲乙丙丁甲是老大...嗯...不如就叫上甲吧。”
族人念念，感觉顺口，又合了身份。四下说好，林村就变成了上甲村。
至于说下甲原来叫杂村，百家姓占了三四十个，杂姓，在马黄河的南面，大都是买不起牛、耕不了地的穷人，渐渐地他们的地就被上甲的人给买了去，杂村的人也大都变成上甲的佃户、佣人。为了招呼方便，就在河南边给他们建了村子，这下就更死心塌地地给地主干活了。当然新房子也不是白住的，为了体现上下尊卑的关系，就把杂村改成了下甲。
38年,委员长下令黄河决堤，黄河改道后，大片的农田变成了黄泛区，上甲、下甲也遭了灾。上甲的人是地主，即使没了土地，祖上丰殷的家产也够村里吃上几年。但下甲不一样，下甲的人没钱，地主的土地没了，也就不要这么多的佃户了。下甲的人很多没饭吃了，就跑去地主家借粮。开始地主也借粮，可有些人借了粮就跑了，地主一气之下，不管谁说都不再外借。下甲好多后去的借不到粮，要不逃难去了，要不就活活的饿死，原本也热闹的下甲竟变成了鬼村。
建国后土地改革，地主的土地收为国有重新分配。好多在外的下甲人又回到村里，新的下甲又重新建了起来，可以前的旧怨也埋在了这些老下甲人的心里。
75年，百年难遇的洪水席卷河南。上甲、下甲再一次受到了冲击。不过这次严重的是上甲，上甲在马黄河的转弯处，凶猛的洪水顺着河道喷涌而出。大水过后，上甲寨门不见了，村里的房屋塌了一半，百亩良田被淤泥掩埋，顺着洪水冲过来的石块、死树遍地都是。就这样富极一时的上甲，失去了往日的繁荣。那年林建峰四岁，他记得的是水，遍地都是水。
事情过去了十年，周遭的村已经渐渐地好了起来。可上甲没有挖石头的机器，地里的庄稼只能在石头间隙里种，这能有什么产量？周而复始，上甲变成了如今的贫困村，靠吃国家的救济量勉强为生。
下甲人说这都是报应，世道轮回，但这谁又能说得准呢？不知从哪年开始，“上甲穷，下甲富”的俚谣在下甲人的口中传开了。
这群小孩儿闹得林建峰心烦，林建峰大声吼着，可这些小孩儿就是不散，拿着雪球左一个右一个地砸他。林建峰想去追他们，可不管他多努力，开口的棉鞋怎么都没有小胶鞋跑得快。
“娃娃们，找你们了半天，走回家吃饭哩。”一个老妇人在小孩儿中招呼着想是衣食无忧。
“奶奶...奶奶...”这群小孩儿围着老妇人高兴地喊着。
老妇人脸上乐开了花：“娃娃们再喊得声儿大点，奶奶给你们冰糖块吃。”
“奶奶...奶奶...奶奶...奶奶...”
小孩子吸溜糖水的声音，林建峰听得嘴馋。
“娃娃们咱们回家，以后可别再跟上甲的穷孩子玩儿，上甲的人都是坏人，他还那么脏，也该把你们的花棉袄给弄脏了，听见没？”
小孩儿们可劲儿的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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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建峰的脸上感到了一丝冰凉。他摸了摸，是水珠。又下雨了么？抬头望去，忽得发现原来不是雨，是雪。下雪了，今年入冬来的第一场雪。不知为何，北方的小孩儿见了雪最是会莫名其妙的激动。
纷纷扬扬的雪花从洞口缓缓落下，林建峰挥挥衣袖，晶莹的雪片绕着他肆意飞舞，忽高忽低，若隐若现，在烛光的映衬下，便显得梦幻华丽了。
风缓和了许多，该回去了。林建峰费力地站起身来，猛得两眼发黑，一个趔趄差点栽倒过去。他扶着墙喘着粗气，半晌，算是缓过劲儿来。村里的老人说这是被地上的小鬼儿给缠住了，它们不想让你走就会这样。前两年村里很多人都出现过这个症状，有些迷信的人就在家哭天拜地的求玉帝，告菩萨，保佑自己的平安，当然更多的人也只是把这当成忙闲时的谈资罢了。其实土墙的宣传册栏里早就有普及，这是长期营养不良造成的贫血和低血糖，可没人知道什么是贫血和低血糖，也都忙着生计，大家觉得这靠不住，便衍生出来了鬼怪，宣传栏也随着风雨的冲刷渐渐模糊。
捡红薯是个眼力活儿，其实也没啥技术含量，见得多了也就会捡了。
何为会捡？
因为过了季节，即使红薯放进了地窖，时间久了也依旧会有霉变。窖里的红薯分红绿黄白黑五种颜色。其中红绿色的算是好红薯，红色是红薯的本色，很少所以一般不吃。绿色的是长芽的，把绿芽掰了还能继续保存所以也不吃。褐黄斑的和长白毛的是最多的，最常见的，煮好的汤也叫“黄白汤”，这些红薯其实已经处在腐烂的边缘了，早就不再是红薯的味道，只是还能吃，扔掉太可惜。每次喝“黄白汤”的时候，林建峰总是被苦的胆汁逆流。黑色的是最好理解的，直接就可以扔了。每次来地窖里捡红薯，这红黑红薯也就成了林建峰脸上的晴雨表。“红红薯”多了，喜上眉梢，回家的脚步都是轻快地；“黑红薯”多了，面色难看，走路就像双腿灌铅。
窖里的红薯剩的不多了，所以捡的很快。林建峰重新堵好窖口，在雪中低头踱步，想必是“黑红薯”多了。
“嘭...”一个雪球在林建峰的绒帽上开了花。
林建峰回头看去，是一群小孩儿，花棉袄，小胶鞋，下甲的小孩儿。
小孩儿们看见他扭过头，蹦蹦跳跳地四下乱跑。嬉笑着，尖叫着。
不知是谁起的头，一群小孩儿一起喊着：“上甲下甲隔条河，上吃草来下吃馍，下甲富，上甲穷，地不产粮就没辙...上甲下甲隔条河...”
林建峰家在的村，在马黄河的北边，都姓林，是个大村，四五百户。相传祖上五六个林姓兄弟从山西逃难到这建的村子。山西人精明，娘胎里都是做生意的料，想着这几个兄弟也遗传了这样的基因，他们相信读书不如经商来得实在，凭着剩存的积蓄和天生的脑袋，三代人把林姓拼搏成了四周乡里的大族。有了钱，腰杆子也就硬了，说来好运也眷顾着这个村，族里的学子还中了进士，当了大官。这下林姓家族更兴盛了，名声传的也更远了。
时间久了，村里人觉得林村不好听，衬不了身份，就想着换个名字。
老族长捻捻羊腮胡，慢慢说道：“这林村在马黄河的北边，北为上，周边的村又不如我们富有，那就是老大，嗯...老大嘛...甲乙丙丁甲是老大...嗯...不如就叫上甲吧。”
族人念念，感觉顺口，又合了身份。四下说好，林村就变成了上甲村。
至于说下甲原来叫杂村，百家姓占了三四十个，杂姓，在马黄河的南面，大都是买不起牛、耕不了地的穷人，渐渐地他们的地就被上甲的人给买了去，杂村的人也大都变成上甲的佃户、佣人。为了招呼方便，就在河南边给他们建了村子，这下就更死心塌地地给地主干活了。当然新房子也不是白住的，为了体现上下尊卑的关系，就把杂村改成了下甲。
38年,委员长下令黄河决堤，黄河改道后，大片的农田变成了黄泛区，上甲、下甲也遭了灾。上甲的人是地主，即使没了土地，祖上丰殷的家产也够村里吃上几年。但下甲不一样，下甲的人没钱，地主的土地没了，也就不要这么多的佃户了。下甲的人很多没饭吃了，就跑去地主家借粮。开始地主也借粮，可有些人借了粮就跑了，地主一气之下，不管谁说都不再外借。下甲好多后去的借不到粮，要不逃难去了，要不就活活的饿死，原本也热闹的下甲竟变成了鬼村。
建国后土地改革，地主的土地收为国有重新分配。好多在外的下甲人又回到村里，新的下甲又重新建了起来，可以前的旧怨也埋在了这些老下甲人的心里。
75年，百年难遇的洪水席卷河南。上甲、下甲再一次受到了冲击。不过这次严重的是上甲，上甲在马黄河的转弯处，凶猛的洪水顺着河道喷涌而出。大水过后，上甲寨门不见了，村里的房屋塌了一半，百亩良田被淤泥掩埋，顺着洪水冲过来的石块、死树遍地都是。就这样富极一时的上甲，失去了往日的繁荣。那年林建峰四岁，他记得的是水，遍地都是水。
事情过去了十年，周遭的村已经渐渐地好了起来。可上甲没有挖石头的机器，地里的庄稼只能在石头间隙里种，这能有什么产量？周而复始，上甲变成了如今的贫困村，靠吃国家的救济量勉强为生。
下甲人说这都是报应，世道轮回，但这谁又能说得准呢？不知从哪年开始，“上甲穷，下甲富”的俚谣在下甲人的口中传开了。
这群小孩儿闹得林建峰心烦，林建峰大声吼着，可这些小孩儿就是不散，拿着雪球左一个右一个地砸他。林建峰想去追他们，可不管他多努力，开口的棉鞋怎么都没有小胶鞋跑得快。
“娃娃们，找你们了半天，走回家吃饭哩。”一个老妇人在小孩儿中招呼着想是衣食无忧。
“奶奶...奶奶...”这群小孩儿围着老妇人高兴地喊着。
老妇人脸上乐开了花：“娃娃们再喊得声儿大点，奶奶给你们冰糖块吃。”
“奶奶...奶奶...奶奶...奶奶...”
小孩子吸溜糖水的声音，林建峰听得嘴馋。
“娃娃们咱们回家，以后可别再跟上甲的穷孩子玩儿，上甲的人都是坏人，他还那么脏，也该把你们的花棉袄给弄脏了，听见没？”
小孩儿们可劲儿的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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